作者:毛红霞
第二章
好容易盼来了上学,香梅终于读书了。
香梅这时候展现了她一直被掩藏的特点,她记忆力超强,过目不忘。
学校里背诵的课文很多,每天下午放学前,要背诵完课文才能回家,香梅总是第一个背完交作业,对于生字,凡老师和赵南琨教过的,她必不忘。
赵南琨感到欣喜,他太明白知识的重要性了,知道家里出了读书人是光宗耀祖的事情,见女儿聪慧记忆好,便开始悉心的培养她。香梅刚学会拼音,他就教会她查字典,甚至买回算盘教她学习打算盘,抄下珠算口诀叫她背诵。他不仅一有机会就带香梅到外地走动增长见识,更是每次出差去团部,必去书店为女儿带回几本书籍。他先是带连环画,看到香梅很快看完交给他,他就问书里讲了什么故事啊,香梅就很认真想一下,然后完整的叙述一遍情节。香梅读到三年级的时候,赵南琨对香梅说,你现在大了,应该读大一点的书了,于是,当他再次从团部回来,给香梅带回了小说《向阳院的故事》。
安贞的不依不饶的抱怨像一根冒着火星的导火索,除她之外,谁开口谁遭殃,尤其是赵南琨开口,安贞就会歇斯底里大发作。安贞的狂暴性格,就像八月里刮起的台风,吹尽了一个家庭该有的温暖和亲人之间该有的温情。
香梅自从会阅读书籍以后,就像找到了一个新世界,她一有空就捧起书本,这样可逃离令人沉闷而紧张的家庭气氛。她如饥似渴的阅读一本本书籍,小学还没有毕业,就已经阅读完《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还有许多其他的凡是她能找到的和父亲买给她的书籍。
星期三的下午,是学校开例行大会的时间,校长讲完话,就轮到指导员。指导员操着浓浓的地方普通话,他刚从部队转业而来,一股硬汉风度,他一上台,就单手叉腰长篇宏论,滔滔不绝。
香梅坐在台下的小板凳上,眼睛盯着他,却没有听进一句他讲什么。她的目光越过了指导员的头顶,那上方有一朵白云,只比树尖高不了多少,香梅心想,如果把连部那部长梯子搬来,搭在指导员身上,就可以上到那朵云上面去,那朵云上方的不远处,还有一朵云,只要上到第一朵云,就可以到达第二朵云,还有第三朵云。自己可以去到那里,躺在云朵上,就远离了这里,就不用听母亲的唠叨和怨咒,就不用没完没了的做家务活了。香梅陶醉起来,仿佛已经躺在了那朵白云上面,正美呢,突然掌声响起,跟着一阵骚动,同学们都起立端了板凳列队,大会结束了。
安贞并不以香梅的出色为喜,她的心无比坚硬,这坚硬像一层灰尘,蒙住她识别事物的清晰度。她看到香梅渐渐长大,觉得香梅应该承受她更为极致和彻底的内心表达。她总是对香梅说:
“我都没有享过福,你享谁的福?”
安贞认为香梅是家里的老大,她应该凡事让着弟弟妹妹,论做事,应该承担所有的家务活,其他方面,要让着小的,尽小的优先。她从不思考,香梅再大也还是孩子,她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
一边是父亲满怀的期望,一边是母亲更加苛刻的要求,香梅夹在了这中间。每天香梅上学出门前,母亲就会给香梅布置一大堆任务:
“你把妹妹送去托儿所;你去挑一担水;你去把衣服洗了;你把地扫了;你把碗洗了......”,安贞把所有的家务活都推给香梅早已成为习惯,香梅第一件事还没有做完,她又把第二件吩咐下来,使香梅永远也做不完。她从来不叫她的其他孩子做任何事,安贞说:“他们还小,你大一些!”于是,香梅就像一个陀螺一样,不停的旋转,转换之间奔跑的都看不到脚后跟。
她每天上学要把妹妹背去托儿所后,再拐到上学的路上,放学要从放学的路上,拐到去托儿所的路上接妹妹一同回家。回到家里,水桶总是空的,就又要担起水桶去挑一担水回来,放下扁担要端起盆子去洗衣服,做完这些才是自己的时间,才能坐下来写作业,这样周而复始。
安贞的话语仿佛是一个魔咒,又仿佛是一个小鬼拿了鞭子时刻抽打香梅,提醒着她不要忘记,它们总是在老师讲课的时候冒出来,这使香梅总是分神,无心上课,她的小脑袋里,装满了那些任务,她一遍遍的掰着手指头数着一件件任务,生怕忘掉一件没有做,就要挨打挨骂。
跟那些可以快速做完的事情不同的是,母亲对于香梅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仔细的检查。这是个关口,尤其是香梅要抢时间去上学前被叫去洗衣服,安贞的苛刻变成了刁难。
中午午睡过后,大人准备出工上班,小孩准备上学。香梅正准备走,安贞突然像想起了什么:
“香梅,你去把衣服洗了再去上学。”
这是个突发事件,香梅只得顺从。快速洗好回来,安贞在太阳底下牵开衣领:
“没洗干净,重洗!”
香梅又跑去井边返工,赵南琨的白衬衣很难洗,豆芽似的香梅,把这件衣服拎起来几乎和自己一样长,衣服是棉布的,衣领长期被汗水侵染成为了黄渍,用肥皂怎么也洗不掉。这时可以远远望到同学们到学校的身影,香梅心里很是紧张,她怕自己会耽误时间迟到,迟到很羞耻,会当全班同学的面罚站。她一边想着上学不能迟到,一边惧怕恶魔一样的母亲不能违命,稚嫩的心理已快崩溃掉!
她又快速的回到家交差,安贞照旧牵了衣领在太阳底下检查:
“你怎么那么笨,没洗干净,重洗!”
香梅再次跑去洗回来,安贞的检查依然没有丝毫的放松,安贞已不能容忍香梅的敷衍自己,她一把抓住香梅的头发,使劲向墙上撞,撞,撞!
香梅像一颗卑贱的小草被人用脚死命的狠狠踩踏,无助无援,而踩踏她的人是生她的母亲。
安贞做这些的时候丝毫没有收敛,她忽略了今天跟她往日的施虐有所不同,往日都是在屋子里,加上香梅从不大声哭,外人都不知道安贞做了些啥,今天不同,邻居小张骑自行车回家从安贞门前经过,发现安贞正发了疯一样撞香梅的头,立即怒不可遏大声斥责:
“安贞你干啥,你怎么这么打娃娃,你把她打傻啦,快住手!”安贞心虚被人发现,但是依旧不服气:
“她有什么用,洗个衣服几次都洗不干净!”
小张很愤怒:
“你做的事别人都看不下去了!简直太过分了,你今天不上班,自己怎么不去洗?!香梅才9岁,还是个娃娃,你看你家的什么事情都是香梅在做,你还说她不好,还这样对她,你看看我家,我家的事情都是小英她妈妈在做,小英比香梅还大,做事也没有香梅多,她妈妈从来不像你那样对待过她!”说完小张很愤愤然,“哼”了一声,厌恶的扫了安贞一眼走了。
香梅从来没有认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有什么不正常,当她看芭蕾舞电影《白毛女》,在看到喜儿给黄母捶腿,趴在她腿上睡着被黄母恶狠狠扎醒时,她猛然觉得自己的母亲就像那个狠毒的黄世仁母亲,而自己就像那个受尽虐待的喜儿,于是,她就跟着喜儿一起哭泣。也是从这一刻起,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家里的命运跟弟弟妹妹是那么不同,她极其悲伤的把自己跟喜儿叠影在一起,她感觉自己就是电影里的喜儿,电影里演的是自己的故事。
安贞不满的教训香梅:
“我还没有像向芬她妈妈那样呢,她妈妈从向芬的嘴里抠出过一块白的呢。”
安贞的意思是说自己对香梅已经够好了,向芬的妈妈才狠毒,她把向芬嘴里的黏膜都抠出来了。香梅知道,向芬的妈妈是继母,她不明白安贞为什么要跟向芬的后妈做比较,左邻右舍那么多的妈妈都对她们的孩子很温柔,也不像她那样总叫她们的女儿做这做那,她为什么不去跟她们做比较,而去跟向芬的后妈做比较,难道她是自己的后妈吗?香梅不由得大胆的在心里这样想。
在安贞长期的摧残下,香梅的学习受到极大的影响,性格也很懦弱。终于有一天,马老师在班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了跟安贞一样的话,他大声宣告:
“香梅很笨,她是个笨蛋!”
马老师是西川人,长的深眉凹眼,还长了一个像列宁一样的翘下巴。他不满香梅唯唯诺诺的样子,在他看来,这是反应不快的表现,就是笨。
马老师的结论像给香梅贴上一个标签,引所有人都开始用异样的眼神看着香梅,好像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怪物。
香梅虽感到屈辱,但是也无奈的认同这个说法。
考单位换算时,她很慌乱的把每一道题都多写了一个0,老师很快就把卷子改完,也把分数名单张贴到黑板上,只见她的名字仿佛是被刻意的安排在了最后,而且她的成绩也被特意用毛笔写成一个大大的0,非常醒目,刺眼,并且恶意!看到这个,全班同学都“轰”的一声爆笑,然后就像阅读课文一样:“香梅——零蛋,香梅——零蛋!”的大声高唱,统一的声调里带着节奏。
全班同学都看透了她,知道无论怎样耻笑羞辱她,她都不会反抗的,她就像个可怜虫一样。香梅羞的无地自容,木木的坐在座位上低下头,一动也不动,仿佛凝固住。
她更加自卑。班上同学都在活跃的欢笑打闹,她就一直坐在座位上,除非是去厕所,要不就直到下课才起身;别人找她的茬生事欺负她,她也从不还手,甚至祈求对方:
“我让你打吧,你打过就不要再打我了吧。”
她不敢回家告诉说自己在外受到欺负,安贞会说:“别人怎么不打我而要打你,肯定是你不对,别人才打你。”从不安慰她,更不维护她。
学校新来了一位朱老师,她是上海人。她用一个新奇的方式进行考试。她叫同学分别到她办公室,当面做一道数学应用题,做对了就有一个奖励,那是一支中华铅笔,从上海运来的。那些从办公室回来的同学都把那支笔举在手上,很是炫耀。
香梅静坐在座位上,像空气,她心里很害怕,她知道自己很笨,担心没有做出来,会空手而返。
“香梅,朱老师叫你去!”
香梅最担心的时刻还是来临,全班同学都停止吵闹,目光齐聚在她身上,他们在静等着她出臭。
香梅脚尖相对,低垂着头,下巴几乎要抵住胸脯,局促不安的等待朱老师开始羞辱自己。她不敢抬头看朱老师,她把手藏在背后,这个姿势可以让手在背后捏一下手指不被面前的人看到,她觉得这个动作可以使自己拥有安全感。
“香梅,”朱老师的声音透出温和:“你可以把头抬起来。”
香梅半抬起头,她看到了一张和蔼的脸,还有眼神里的慈祥,香梅感觉朱老师的面容像太阳一样。
“你不要怕,来做一道题,”
香梅受到鼓励,思维也敏捷起来,她很快就做完了,朱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递过来:
“香梅,你不笨,你很聪明!”
香梅很吃惊的盯住朱老师,没有去接,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奖她很聪明,她很不敢相信自己也会得到这支笔。
朱老师的眼神有一抹爱怜,看到香梅眼里有疑惑,就又补充“真的!”语气充分而肯定。
看到香梅手里也拿着笔,全班同学都像皮球泄气,非常失望,他们很不能接受香梅居然这一次没有笨。
朱老师的到来,给香梅带来阳光,香梅唯有在她面前才像一个人,她在朱老师面前有了笑容。朱老师从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凶她,更没有满怀恶意的羞辱过她,她总是对香梅笑眯眯一脸的亲切,在校外看见了香梅,还主动招呼她:
“香梅,你又挑水吗?”
香梅挑水到连部这里时,要歇息一下,
“是的,朱老师,我看你在这里走来走去的,你在办什么事吗?”
“是的,我在办回去的手续。”
香梅的眼神黯淡下来,生怕自己听错:
“你回老家吗,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香梅很关心这个问题,这是对自己最好的一个老师,她希望她很快就回到学校。
“不了,我回去后不再过来了。”
朱老师看到香梅眼里闪烁着不舍,就伸过手来摸了一下她的肩头。虽然她来到这里不久,却已经喜欢上这个小女孩,她发现香梅一点也不像马老师说的那么笨,相反她很聪明,她只不过有些胆怯罢了。并且,她认为作为老师,马老师那样伤害一个小学生,很不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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