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红霞
再卑微的生命也有美丽,当她开花时,便是她生命的样子。
人生,必经受苦难。当你无法挣脱时,那便成为你的命运;当你从中挣脱时,那便成为你的奋斗!
第一章
爬地根是一种植物,禾本科,学名狗牙根。匍匐于地延伸生长,耐踩踏,生命力顽强。南方人将之形象的称为“爬地根”。
1964年的2月,准葛尔盆地腹部。
临近春节的隆冬时节,大地冰封。房舍被白雪掩盖,道路两旁的树木被白雪裹满全身。没有人活动的身影,连动物也看不到。整个大地除了偶有风吹过,一切都笼罩在肃杀和死寂里。
中午时分,一个初生女婴的啼哭,给这宁静的世界带来生机。赵南琨的女儿降生了。
女儿的降生使赵南琨无比喜悦。赵南琨有9个姐姐和2个哥哥,都生在民国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时代。他的9个姐姐,除了一个在幼年时被人买走后下落不明外,其余8个都因疾病和饥饿而致亡。这是个令人悲痛不已的记忆,因此,当他自己有了女儿,他无比疼爱。他对这个女儿寄予了殷切的期望,他希望她像雪中的梅花那样,有高贵的品格和顽强的生命力。生于凛冽而不惧,立于寒风而不畏,努力绽放生命的美丽。于是,他给女儿取名为香梅。他认为这名字既符合他对女儿的期望,也符合女儿出生的季节。
赵南琨来自于南方长江边上的鱼米之乡,英俊的脸庞洋溢着热情,连年当上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他受到提拔,眼下担任单位的机耕队长,同时也是拖拉机驾驶员,整个连队的机耕任务,都由他安排和带领着队员完成。他的工作繁重而艰巨,常常废寝忘食加班加点的工作,因此顾不上家庭,这为以后落下诟病,他的妻子对他产生了强烈的不满。
他的妻子安贞是个性格急躁的人,她的话不隔夜说,事不隔夜做。赵南琨由于工作繁忙的原因而顾不上家庭,家务事也就落在了安贞的身上,安贞每每做起家务,就会怨气冲天。她认为一个家庭的家务事,都由她一个人来做,自己太吃亏。于是,她总是一边手不停的快速做事,嘴里也愤愤的唠叨抱怨不休。她的脾气由焦躁逐渐发展成暴躁,这情绪最后化为怨恨,全部转嫁到了香梅身上,完全把香梅当成了出气筒,她只要一对赵南琨不满,就顺手抓住年幼的香梅,在她身上无论是哪一处,揪起一块肉就使劲狠狠的拧,她觉得只有狠劲的拧才能解出自己心中对她父亲的恨恼。
香梅总是这样被无辜的整治,身上和脸上长期青一块紫一块,旧痕未消又添新痕,她对母亲也自幼小就烙下了恐惧的印记,终身难灭。
香梅自生下来,就一直很安静,不哭闹,乖巧的令人痛惜。在她承受母亲的这种毒虐的时候,也只是缩进墙角,蹙着眉头,任泪水在眼中打转,清澈的眼睛望着母亲。她很不解母亲为什么无缘无故的伤害自己,她太年幼,还不足以理解大人的情绪。她从不大声哭泣,她彼时虽然仅有两岁,却已经懂得羞耻,她认为大声哭泣是羞耻的,于是忍住这一切。
香梅两岁的时候,她的大弟立平降生。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早上还出着红彤彤的太阳,下午就乌云密布,伴随着一阵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鹌鹑蛋一样大的雨点落到满是浮土的地面,仿佛陨石砸下,溅出一个个小坑,不一会,地上就是一片稀泥烂浆。
小小的香梅站在门口,看着屋外的景象呆呆发愣,她是第一次见识雨会是这种滂沱的阵势。
安贞看到屋外的大雨,抱着半岁的立平坐在小板凳上感到特别委屈,她愤愤的咒骂起赵南琨:
“这个该死的啊,又死到哪里去了啊!下这么大的雨还不回家啊,这个雨要啥时才停啊......”
她一边咒骂一边放声大哭。
安贞的放声悲歌和着屋外哗哗的雨声,吓得香梅不知所措,看到母亲那绝望的样子,她感到很恐慌,相比起屋外的大雨,母亲的哭声更使她受到惊吓与内心不安。
安贞哭骂了一会停下来,叫道:
“香梅,你去大房子那里把你爸爸叫回来。”(单身青年住的地方是集体宿舍,被称为大房子。)香梅被她父亲抱到那里去玩过,因此她认得路。
香梅看着那么大的雨,就怯怯的往后退,表示不愿意出去。
见香梅不愿意出去,安贞又开口:
“你去把麻袋拿来。”
香梅于是去火墙(火墙是北方地区的供暖建筑。即在炉灶的背后建空心墙,借助炉灶的热能,为家庭提供暖气。)背后把麻袋拿过来递给母亲。
安贞接过麻袋,动作麻利的把两只角套在一起做成一个斗篷。她把香梅叫到跟前,将麻袋戴在她头上后,攥住香梅的胳膊一把拖到门口,很干脆的用力把她推到屋外的雨中,大雨瞬时像瀑布一般浇到香梅披着的麻袋上。
香梅本来很害怕今天的天气,不敢到外面去玩,现在被母亲给推出来,并且命令她去叫爸爸回来,她只得按照妈妈说的去做,她知道如若不然要挨一顿痛打。
笨重的麻袋披在香梅身上,几乎跟香梅一样长,被雨水淋湿后越加沉重,没走几步,脚上的布鞋也全部湿透沾满泥浆。下雨的天气天空很暗,外面没有一个人走动,家家都关门闭户。往大房子那里去,要穿过三排房子和经过一个林带。林带是灌溉浇水,修了一条窄土埂以做通往两边的道路,土埂的中间留有一个缺口,以保证水流通过。没有下雨时,香梅可以大步跨过去,但是今天这里滑溜溜的,香梅一下子滑到了土埂下,她手脚并用往缺口另一边爬,然而稀泥被多次和动变得像油一样更滑,她不知挣扎了多少次,也没有爬上路面。香梅就这样一次次努力都失败,浑身跟泥巴一个颜色,活像一个泥球。
此时,林带里水位升高,光线更暗,那一颗颗树木影影幢幢,活像鬼魅,它们对着香梅龇牙咧嘴好似要吞掉她,香梅愈加害怕恐慌,她仿佛明白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幼小的心里竟也生出无边的无助和绝望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大人经过这里,那是单位的单身青年小王。他回大房子去跨过了缺口,走了几步感觉不对,就回过头来仔细观看,他看到一个跟土埂一样高的东西蠕动,感到很好奇,就倒回来,扒开麻袋才发觉是一个小娃娃。
他一把抓住香梅被麻袋裹住的手臂,将她提出来,惊奇的叫道:
“这是谁家的娃娃呀,怎么这么贪玩,下这么大的雨还不回家,还一个人在这里玩?”
他再一仔细打量,认出是赵南琨的女儿:
“原来是赵南琨的娃娃,你跑这里来干啥啊?”
两岁半的香梅,还不足于表达,只会简单的话语:
“找爸爸,大房子。”
小王明白过来,又一把拎着香梅的胳膊在雨中穿行,香梅身上全是泥,无处下手,他只能像提水桶一样。
香梅需要走很久的路才能到达的大房子,小王不一会就到了。
小王跨进门放下香梅,把手伸到屋檐下的雨水中冲干净,然后快步走到屋子深处,那里有许多年轻人聚走一起,他们正下棋的下棋,打牌的打牌,玩得不亦乐乎。小王在人群里找到赵南琨:
“你在这里玩得都不知道姓啥了,你看看你的娃娃!”说着手指向门口。
今天因为天气不好不能工作,单位就给大家放了假。难得一遇的休息时光,赵南琨就去了单身汉们的集体宿舍。安贞的整日唠叨和不知疲倦的抱怨,使他心情烦燥,他越来越不想待在家里。他和单身汉在一起以图清净。他不经常参与打牌,大多是观看,因为屋里太嘈杂,不知道外面已经下雨。听到小王这话他赶忙往门口看,一眼就看到立在门口的小泥人,他赶忙奔过来蹲下心疼的叫了一声:
“我的女儿!”一把将香梅抱在怀里。
香梅对她父亲说:“回家”,赵南琨取下女儿头上湿透了的沉重的麻袋戴在自己头上,把尾巴搭在女儿头上遮住她,抱起香梅回了家,安贞看到赵南琨回家,也有说有笑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香梅长到4岁的时候,已经知道主动做些家务,她明白自己帮助母亲做家务,可以使母亲少发些脾气,父亲少挨些骂。
她看到母亲在忙,就把小板凳放到炉灶边站上去,笨手笨脚的洗碗。看到家里没有水,就自告奋勇拿了钢精锅,要去水井边捡冰块回来化水。
安贞看香梅要去捡冰块,并不阻止,她没有想到香梅会这么有担当,这么小的年纪居然会这么勇敢。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刻薄使这么小的人已经没有了依赖感。她急忙去找一根绳子拴在钢精锅的耳朵上,香梅提不动,有了绳子可以拖着走。
4岁的香梅瘦弱矮小,只比那只钢精锅高出一半,她把钢精锅放在地上拖着往井的方向走。经过马场时,她惊喜的发现一路上有散落的冰块,就停下脚步一块块捡起来装进钢精锅里。装满往回走了没有几步,被从井边挑了两桶冰块返回的老张看到,他急忙把香梅叫住,自言自语的感慨道:
“这干的叫啥事呢,怎么叫这么小的娃娃出来捡冰块”
他接着对香梅说:
“那个冰不能要,化开了全是草渣,你赶快扔掉喽。”
香梅听话的赶紧把锅里的冰块都拿出来,老张从自己的桶里拿出一些冰块给小锅装上,说:
“就这些吧,多了你弄不动。”说完,担起桶走远了。
香梅看看自己捡的那些冰块,果然里面冻满了碎草。
安贞看香梅会做这些事情,就顺理成章的都交由她去做,只要没做便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
随着小弟立扬和妹妹立梅的相继出生,香梅也越来越忙碌。
香梅听到屋外那些跟她一样大的孩子,跑来跑去大声欢笑的声音,知道他们在玩捉迷藏,跳绳,跳房子的游戏,而自己只能待在家里随时听从母亲的召唤。她要扫地,洗碗,抱弟弟妹妹;要去水井提水回来,要去井边洗尿片,洗衣服。小妹很难抱,她老爱无缘无故的大哭,一哭就头脚向后翻翘,使她抱起来异常吃力,而母亲只要一听到小妹的哭声,二话不说就给香梅一个偷袭,她掐住香梅的小脸一拧,就是一个紫印子,使她出门头低得更低。
香梅不能出去跟小伙伴一起玩,安贞只要5分钟不见她在家里,就扯了嗓子到房前屋后满世界找她回来,回到家里就挨一顿训斥,这样几次过后,小伙伴们再也不叫她一起玩,他们都见识过香梅的母亲骂人时那付凶狠的模样,他们不再接近香梅,见香梅出来,也回避她,好像香梅身上有腥味,会一不小心粘上惹来麻烦。
香梅的性格渐渐孤僻起来,再加上安贞总是在她身上四处掐出伤痕,更让她心里充满了自卑,她于是过着非常孤独的童年。
父母去上班的时候,香梅就成了家里的责任人,她不仅要承担家务事,更要为弟妹的犯错承担责任和代替处罚。
冬天的时候在门前的储物间烧开水,大弟立平小弟立扬都围着炉子,水开了,香梅刚一端起锅往热水瓶里倒水,立平看起了锅的炉膛烧的烈火熊熊,飞快揭下立扬头上的棉帽,仍进炉堂里,香梅急忙放下还没有倒完的钢精锅,用手把帽子抓出来,看时,帽子已经被烧出一个大洞,见火星还在洞的边缘蚕食,香梅赶忙拿着帽子进屋,放进盛有水的脸盆里,火是灭了,帽子也湿了,立扬看到他的帽子被烧了,很舍不得,那是爸爸的棉军帽,他因为很疼自己,就给了自己戴。他感到非常难过,就伤心的哭起来,立平很霸道的向立扬大吼:不许哭!那口气就跟安贞吼香梅一个样。
立平因为被父母宠爱,变得很蛮横,为所欲为,他天不怕地不怕,他知道自己犯再大的错也不会挨打,父母从不训自己,每次都是找香梅替打,立平也因了这个缘故越发毫无顾忌。他像一个霸王,仗着母亲对香梅不善也学着欺负香梅,倚着受宠就欺压立扬。
香梅把两个弟弟安顿在家里,吩咐立平好好照顾小弟,就端起盆子里的衣服去井边洗,等她洗好回到家,天已经黑尽,父母也回到家。父母一看到香梅进屋就问,小弟在哪里呢?香梅这才注意到所有人都在,唯独不见了小弟立扬。香梅告诉父母自己去洗衣服了,立平在带立扬,父母根本不听这些了,他们一改往常的意见不合,今天达成了一致,他们都对着香梅一通指责,那愤慨简直像要拆掉香梅,父亲挥舞了拳头怒吼:
“你是怎么带的弟弟,把帽子烧了,人也搞丢了!”
母亲一边恶骂一边手又伸到香梅身上掐:
“你有什么用,你今晚无论如何要把你弟弟找回来,没找回来你也别回来!”
母亲的脸被愤怒扭曲着,说话像冰块落到钢板上,有力又刺耳。
香梅走出家门,一个人在黑夜里一排排房子的前后去找,没有找到,她心里也想不通,立扬是跟立平一起的,立平把他带去了哪里只有立平才知道,自己都不在跟前,怎么知道到哪里去找呢?现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自己也害怕这样的黑夜。香梅无比茫然,想到母亲说的话,也不敢回家,就在黑夜中徘徊。
过了许久,她来到家门口探动静。
听到赵南琨家里闹翻了天的邻居们,纷纷自发四处去寻找,终于在小树林里找到了香梅的小弟立扬。他被立平带出来玩,到小树林这儿时,立平把他扔在这里自顾自的走了就没有再回来。
立扬太年幼,天黑了,他不知道怎么回家,就一直坐在那里等候,恐惧随着夜幕降临,他无助的哭泣,幸好寻找的大人听到了循声找来,才将他带回家。
看到小弟找到,香梅才敢回家,父母没有指责大弟一句,母亲的脸色仍然板结,向香梅投来的眼神依然令她心惊胆寒。
赵南琨经过长期的暗中考验,指导员唐夏琢磨着介绍他入党。赵南琨更加顾不上家庭,他终日繁忙,没日没夜。
安贞可不乐意了。她中午把饭做好,赵南琨才收工回家,赵南琨看饭已经做好就准备吃完饭又去工作,这时安贞一把挡住赵南琨正要盛饭的手:
“你不能吃饭,你也别进这个家,这不是你的家!”说着使劲把赵南琨推出家门。
赵南琨强忍着不跟安贞计较,默默来到屋外杂物间墙根下蹲着,入党考验里有一条就是团结同志,他在心里很伤感,安贞如此霸凌没有女性的温良,从不体谅自己,不理解不支持自己,总是给自己出难题,他感到孤独。
安贞把赵南琨赶出家门,就招呼孩子们吃饭,香梅盛了半碗玉米糊刚递到唇边要吃时,猛然想到爸爸在外面没饭吃,就起身:我去外面吃。说完不顾安贞瞪着她来到外面。
外面静悄悄,没有其他人走动,只有父亲神情低落暗自神伤蹲在墙根,香梅快步跑上前把碗筷递给父亲,赵南琨心里明白这不是安贞的意思,是香梅自己的主意,他接过来三下两下一气把糊糊喝完,把碗递给香梅转身就走。他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女儿的懂事为他带来安慰,使他感到温暖。
香梅回到屋里要去再盛一点自己吃,安贞大吼:“你不能再盛,你已经吃过了。”
香梅只得放下碗筷饿一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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