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村鼓打得最好的,是五应三爷。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二伯父活着的时候说过的。二伯父背着眼镜箱走南闯北,经的事情多,见的世面广。村里耍秧歌的抬鼓、大钹、串铃、狮子、大头和尚、柳翠等家当,都是二伯父牵头,带着精明些的村民,从洛门滩歌等地千挑万选购置来的。这些家伙什是二伯父的孩子。对此,二伯父最有话语权。二伯父说五应鼓打得好,那就五应打得好。
我对二伯父的话笃信不疑,但我不会打鼓,这让我很丢面子。在吾村,只要是站着撒尿的,都会打鼓,有些小孩刚能够得着鼓沿就能敲出鼓的点数,有板有眼。这着实让人羡慕,汗颜。
不会打鼓成了我的短板,硬伤。为此,我下过大功夫。
在吾村,一年三百六十日,只有正月里才可以敲鼓打锣闹秧歌。鼓憋了一年,人也憋了一年。数十号人围着一面鼓,人闲鼓不闲,我们这些小屁孩根本搭不上手。再说二伯父是不让小孩子动这些家当的,弄坏一样,全村老老少少的天就塌了。轮到我家当会的一年,社花馆就在我家,鼓理所当然放在我家。正月初一,眼巴巴看着牛皮大鼓从房檐底解下,我暗下决心:近水楼台,这个正月过去,一定要学会打鼓。早上,晚上,吃饭时,只要鼓闲着,我就去练。功夫负了有心人,无奈我天资愚钝,愣是把大鼓敲成烂簸箕,左右手还是不能有机配合,怎么也敲不出铿锵的点数。一急,手忙脚忙,越敲越乱。秧歌散场,鼓又挂上了别人家的房檐,我敲鼓的技艺还是原地踏步,毫无长进。
不着急,只要功夫深,铁杵都能磨成针。闲暇时,我双指为槌,继续苦练。敲膝盖,敲砖头,敲窗台,敲门扇。当然,敲得最多的还是课桌。二月初,土膏欲动,果树怀新。王老师邀请了康坪村的董老师来修剪花园中的那棵苹果树。这董老师是吾乡一名人,以前当过老师,后悬壶济世,当起中医大夫。此人高鼻深眼,中山装,谈吐儒雅,有学问,写得一笔好书法,深得乡民敬重。有外人进校园,学生们很规矩,都将满腔的兴奋摁进肚子,装出满身斯文。对此,余独不觉,依旧将课桌敲得山响。王老师冲进教室时,我的双手僵在了半空。我从没见过平日斯斯文文的王老师发过那样大的脾气,见微知著,大概是我的行为让王老师在外人面前丢了脸吧。王老师鼓着牛眼,唾沫乱飞,从做人的礼仪规钜入手,足足训诫了我五分钟,要不是董老师在,时间还得更长。自此,我得了教训,偃息宁声,只在空中练,在脑中练,用意念练。
虽然下了大功夫,可我终究没有学会打鼓。鼓槌似乎被施了魔法,一触鼓面,就七颠八倒,一塌糊涂。于是我改为打钹。黄铜大钹沉重,打一小会,双手累得要断,可我却能跟得上鼓点的节奏,轻重缓急,竟能自如应对。不过钹也轮不到我,被咬去一口的旧钹是李哥的。二伯父不让李哥动新钹,李哥便承包了残缺了的旧钹,有事无事抱在怀里,谁动跟谁急眼。为此,人人称李哥为“烂钹”。后来,合村又购置了肚大腰圆的新大鼓与锃黄瓦亮的新大钹。旧鼓闲了下来,可在新鼓面前敞不开嗓门,敲着没意思。新钹呢?只有二伯父一样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资格打。一直以来,我想和五应三爷合打一回,但我只有站着看的份。
一次,大家围着看打鼓。杜喜老哥说话不利落,却打得一手好鼓。老哥挺着胸,昂着头,胳膊甩得开,大起大落。鼓槌举起又落下,鼓点铿铿锵锵,节奏感极强。“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后面的鼓点撵着前面的鼓点,一声紧迫一声,回环往复,振奋人心。这是村人一惯的打法。李哥打钹,斜乜着眼,似乎带着情绪,一下一下,显然在应复。堂哥看着父亲抱着新钹走来,耸了耸肩,歇了一口气,卯足了劲,欲重新甩开膀子。二伯父径直对着五应三爷:“五应,来!”堂哥迫于父亲的威严,打了个马虎眼,笑笑,极不情愿地让过鼓槌。李哥也知趣地收起了烂钹,无趣地啍起了秧歌调。二伯父敞开呢子大衣,冲五应三爷一笑,示意开始。五应三爷有些差怯,双脚踮起鼓底,俯着身,勾着头,轻轻挥动手臂。鼓槌油光滑亮,柔软轻快,黏着鼓面,轻弹不断。“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半天后,甩起胳膊,打个花鼓换口气,又是“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接连不断的隆隆声,春雷一般,一波接一波,向四面八方翻滚开来。人的说话声远了,马的长嘶声远了,渭水的涛声远了。树在抖,天在抖,地在抖。人的心里,有亿万只蚂蚁在爬。这鼓声,是从几万尺深处的黄土中发出的。鼓声停息,耳膜还在颤动,遥远的树上,落下一声鸟鸣。二伯父满意地笑笑,嘴角露出金牙。听人讲,五应三爷打的这是“战鼓”,一般人,他敲不来。
我从此对五应三爷刮目相看。这五应三爷,个子小,憨厚老实,木讷萎顿,局局促促,没本事。村中有婚丧嫁娶之事,从没上前台招呼过客人,只干一些挑水烧火劈柴之事,属于村中无足轻重的人物。在全村辈分高,却没人称“三爷”,大大小小直呼其名。三爷儿子曾对我弟说过,全村最没本事的人是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弟弟为此愤愤不平,将这话说给我,我也有点愤愤不平。哪有这样说老子的,实在不像话。可心底里,我对此话不置否耶。好在五应三爷打得一手好鼓,确确实实是秧歌场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一手好鼓,是跟谁学的呢,无师自通?天赋异禀?
二伯父为钹鼓之事与人争执之后,渐渐淡出了锣鼓场,不再多管这些闲事。村中的少年们一茬茬长大,既是挣钱的好手,也是锣鼓场上的好手,但兴趣在麻将手机上,不在这儿。偶尔心血来潮,才才敲鼓打钹,热闹一阵。李哥顺理成章执掌了大钹。村中又购了一副新钹,分量较大钹轻许多,打起来得心应手。原先李哥承包的烂钹,压了箱底。我可以与五应爷联手一回了。五应三爷呢?大概操心着儿女们的婚事吧,大多时候趷蹴在火堆旁烤火,话比以前更少,也极少再动鼓槌。
去年秧歌场上,一根秧歌完了,好半天,没人动鼓槌。我抱着钹,人缝中看见五应大爷。五应大爷见我招呼他,有点羞怯,边推辞边往后缩。我腾出一只手,硬将五应三爷拉了过来。我俩拉开架式,刚要开打,五应三爷的儿子满身酒气,鸡冠头,耳朵后夹着一支烟,一个大步抢到我俩面前,“你打什么!”一手拦过三爷手中的两根鼓槌,偏头转向我:“王老师,来,咱俩打。”五应三爷如遇到大赦一般,转身走了。鼓槌起落,鼓点带着年轻人的朝气,生猛亢奋。我紧追慢赶,还是跟不上节奏,打着打着感觉没意思,将钹递给了身旁的旺喜老哥。唉,一晃,我都快四十了!早没了年轻时的激情。
今年,一场瘟疫肆虐大江南北,村中没有秧歌,是冷清的一个正月。按日子,今晚村中的秧歌该出来了。好想与五应三爷联手一曲,借隆隆战鼓,驱散阴霾,敲开一个敞敞亮亮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