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离去一个月了，我始终没有勇气去写这段经历，并不是我纠结生死无法接受事实，而是外公这样的离去让我心生愤懑、怨怼、愧疚、无力、憋屈、心疼、不值，种种情绪在心里左突右撞，哪怕在葬礼现场撒泼发飙、嚎啕大哭，都无法让我减轻分毫，时至今日，每每想起，我依然控制不住这些情绪的肆虐。

外公生于抗日战争爆发的1937年，6岁丧母，自己也差点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经历了抗日战争、自然灾害、文革，当兵的外公吃过很多苦，没有手艺，即使在新中国成立后也只能出卖苦力，年轻的时候从来没吃饱过，家徒四壁，唯一拥有的就是挺直的腰杆和一身的力气。村里人都称呼外公为“老大”，并不是他年纪大，也不是他威望高，而是他力气大，无论谁家有个建屋开地的事，他总是不请自到为人家干活，还不要工钱。外公不爱说话，一辈子没跟任何人红过脸，别人说什么都说好，所以，哪怕在生命的最后，自己儿子说等几天再去医院，他都说“好”。

外公一辈子没生过病，没去过医院，有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却从未花过他们什么钱，没让他们服侍过一天，辛苦一辈子建了个房子，最后却因为孙女结婚，把房子全给了他们，自己和外婆住在阴暗的小角落，买个冰箱儿子都不给用，只能闲置。

12月18日凌晨，外公起夜差点晕过去，几小时缓不过来，第二天舅舅拿了外婆给的钱，带外公去医院，医生告知很严重，要住院治疗，可是舅舅舅娘还是带回了家，说过几天再去，给我们打电话也只说贫血头晕。

12月19日一大早，我带上爸妈老公和女儿一起从南京赶过去，我知道外公从不生病，这次肯定很严重。看了报告，血项检查的各项指标严重异常，心肌梗塞、肺栓塞、肾功能异常、贫血严重。舅舅说只是贫血，医生配了药，可我拿着报告心在颤抖。为了让他们知道多严重，我支付宝上挂了上海交大网上专家号，专家的判断和我一致，心肌梗塞和肺栓塞都是致命的，随时有生命危险，要赶紧住院治疗。我把专家的诊断告诉舅舅和我妈还有外婆，没想到他们吵了起来，舅舅认为我管的太多，说他自有分寸！

舅舅走后，我哭着问外婆，能不能让我带外公去南京治疗，外公在家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必须马上住院的！没想到外婆说她也没办法，只能看外公的寿命了，看天意了！我妈也说，如果我带走外公，舅舅不会同意，以后都不会管外公外婆了，再说，外公也肯定不会同意跟我走的。

最后，舅舅同意第二天带外公去住院，我转告医生的叮嘱，一定不要让外公起床，要绝对卧床，要尽快去住院，不然会出事的。

回到南京后，我心里依然牵挂外公，每天打电话问怎么样了，我妈也每天打电话让舅舅尽快带外公去住院，可他们说外公精神很好，吃饭也很好，还出去散步了！

12月24日，外公生病已经6天了，他们依然没有带外公去住院。上午8点多，我刚坐到电脑前，爸爸告诉我，接到电话，外公不好了，120送去医院了！我一下慌了，心跳得厉害。颤抖着拨通了外婆的电话，舅娘接的电话，只说了一句“快回来吧，没用了！”电话里还有声嘶力竭的哭声，那是外婆的声音。

12月19日，外公躺在床上还能喝一整碗粥

我不是没经历过亲人的离世，爷爷奶奶的离去，我都没怎么掉眼泪，一方面是因为感情没那么深厚，另一方面觉得生老病死新陈代谢是自然规律，只要老人走得安详没痛苦，我内心都没有太多的波澜。可是外公不一样，我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寒假暑假，周末放假，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外婆家，外公最疼我，总是陪我玩，给我零花钱，一给就是5块钱巨款，看我去了，总是买所有我爱吃的菜，早早就把床搭好，铺好床铺。上初中后，我渐渐很少在外婆家留宿，有一天晚上，外公跟我确认要不要住那，语气里全是不舍，我感觉到了，所以答应了，可是等外公在大热天把床和蚊帐弄好后，我又反悔了，又不想住了，外公什么也没说，可是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我伤了外公的心，我开始止不住地掉眼泪，哭了一路。

上高中住校以后，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在外婆家留宿过，去的频次也从一周一次渐渐地变成了一年一次，我对外公的记忆，都停留在小时候，他笑呵呵地忙着，跟我比赛谁吃得多，陪我打牌反应迟钝却又非常开心，教我拿麦草做哨子，拿扇子帮我赶蚊子……那些画面那么久远，那么模糊，却又让我无比眷恋，我曾经许诺，等我上班，我第一份工资要给外公，因为外公是我最爱的人，也是对我最好的人！

可是，我给了钱，买了衣服鞋子，带了牛奶和他爱吃的甜品，外公却很少再笑了。因为牙齿不好，耳朵也不太好，不爱言谈的外公更加沉闷了，我们去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坐着，没有表情，也没有言语。我不知道该怎么逗他开心，总是想着多去看看他，多陪陪他，多带点他爱吃的，多给钱让他安心，总是没错的。

2020年十一假期，外公还是精神矍铄的

路上，想着外公的委屈，我泪流不止，心里更是难以平静，我没法接受几天前还好好的外公，就这样被耽误没了！我妈在旁边安慰我，让我到了别吵架，这时候再怪舅舅已经无济于事了。是的，大家都知道，如果送去医院就没事了，可是在家里熬了一个星期的外公，终于没有熬过去，在上厕所的时候，突然倒下了。120救护车来了以后宣告死亡，没有任何急救，也没有送去医院，外公就这样永远地走了，带着最后摔倒的满头血。

葬礼很热闹，来的人很多，甚至笑声都盖过了哭声，因为只有我和我妈在哭。我开始痛恨这种葬礼，越是繁琐，越是讽刺，就像是无法再挽回的过错，只能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繁文缛节去抵消心里的愧疚，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诉大家，自己没有愧对那个人。所有的惺惺作态，甚至不加掩饰的得意，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多么可笑，躺在那里的外公要是知道儿子花了这么多钱为他举办葬礼，却不愿意带他去医院，是该高兴还是绝望呢？

我跪地不起地痛哭，声嘶力竭地痛骂儿女不孝，痛苦地责备自己明知外公有生命危险却什么也没做，哭喊着外公不该这样死去，我甚至希望这个世上有鬼魂，可以惩恶扬善轮回报应。我心疼地抚着外公逐渐冷去的身体，浮起无限悲凉，这就是生命逝去的感觉，这就是天人永隔的无奈，我什么也做不了，从一开始，我就似乎什么都做不了，我痛恨这种无力感。

在近乎癫狂的痛哭中，在跪地不起的力竭时，开始不停地有人过来拉我，劝说我那只是无知造成的悲剧，没人听我的警告，那不是我的错。真的是无知吗？或许是吧，但一定不仅仅是无知，更多的还是绝情，是冷漠，我心疼的是外公这样的好人，一辈子没做过任何坏事，为什么身边最亲的人都不能好好对他。他从不为自己争取，从不考虑自己的处境和感受，正是这种近似卑微的好人，才让他有着如此凄惨的结局。又有人劝我，这样的离去是福气，没让孩子们操心，自己也没受罪。真的是福气吗？这种福气谁说了算呢？如果外公能预料到这种死法，他会认为是福气还是无奈的悲哀呢？我不知道外公在这6天的时间里心里都经历了什么，更不知道这么多年的卑微里又是怎样的心情，我只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离去，更接受不了自己以及他所有的亲人都没有竭尽全力去守护这样的善良，没有给予一个好人该有的回报，这是良心和道德的谴责，不该如此快地被释怀！

看着每一个曾经被外公真诚以待，全力讨好的人，如今一脸坦然释然地谈笑风生，巨大的反差让我内心更加不平静，我为外公不甘，为外公不值，更为正义不公，好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不该的。

我希望世间有灵魂，我希望外公能跟着我到南京家里看看，他还没来过呢，每次让他来他都是拒绝，我知道那是知趣，就如我继承的他的知趣，不想打扰，不想麻烦任何人，可是知趣的人，最后就是这样凄凉的结局吗？

如果外公在天有灵，一定不要再保佑这个保佑那个，好好保护自己，好好享福，不要再操心那些不孝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