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

0

   老姚又和妻子吵架了,这是他们结婚以来最后一次争吵。

   这阵仗老姚再熟悉不过了,妻子声势力竭地痛诉他的不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玻璃茶几,上面凌乱着纸张还有满是烟头的烟灰缸。老姚窝在沙发里,佝偻着脊梁,鼻梁上架起的眼镜片满是灰屑,他透过瓶底后的镜片注视着面前早已陌生得不成样子的妻子,心里泛着凉。

    曾几何时,她是那么的支持自己的,可如今,倒也现实得让老姚无法接受。

妻子是心理医生,在城中心的医院里工作,平日里接触到的病人大多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或是钱多得抑郁症的大老板,接触多了,妻子日益变得市侩圆滑,甚至有几次,老姚在街边看到妻子挽着别的男人穿梭在人群中,可老姚不敢质问妻子,他怕,好怕妻子撕破脸皮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捅咕出去。

   这一天跟往常的每一天都一样,仿佛无穷无尽的死循环般。火冒三丈的妻子在老姚面前张牙舞爪着,而他胆战心惊地望着妻子,老姚年轻时的那股冲劲早就没了,被湍急的生活冲蚀得一干二净,现在的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妻子,乞求她骂归骂,不要揪着那件事不依不饶。

    妻子肆无忌惮地指着老姚咒骂着,言辞犀利,像是封喉的剑抵在老姚的胸口,说着说着她发了疯似得抄起茶几上那堆纸张,气哼哼地跑到阳台,老姚突然间慌了,那是他的命根子,出版社不识货给退回来的书稿,他跟了过去,但还是慢了一步。

   只见漫天飞舞的纸张像是白鸽般,飞向天际,犹如多年前自己本应该飞黄腾达的作家梦。老姚冲过去,双手胡了一把,只抓到一张,那是小说的开头,也是所有事的开头,上面这么写的:

  “吴凌头疼欲裂地醒来,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正迟疑之际,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1

吴凌头疼欲裂地醒来,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正迟疑之际,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他起身去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两个警察,吴凌顿时傻住了,额头冒起了汗,心噗咚噗咚跳个不停,警察看他神情异常便问他怎么了,吴凌慌张地摇摇手,故作镇定地关上门。

   吴凌很疑惑,同时心里慌得不行,他胆战心惊坐在警察对面,警察冲他笑了笑,立刻认出来了吴凌,那个出过一本小说便风靡全城的青年作家。

   警察和吴凌谈了很多关于他小说以及其他的事情,可越是这样漫无目的聊天,就越是让他如坐针毡,心里像是过了电,全身满是酥麻。他暗自地祈祷着,希望他们只是慕名而来,别无他求。

   突然间,一个警察开口问,“你最近有没有去过这个地方?”说着就把一张照片递给吴凌。

  接过照片,吴凌吓得冷汗直冒,那是他家。

  “这是哪里?我没去过这个地方。”吴凌装作不认识,端详了半天,皱着眉回答了警嚓。

  “那你看看这个。”另一个警察递过来一条红色的绸带。

   吴凌哆哆嗦嗦地捧过那条绸带,噤若寒蝉,他再也撑不下去了,咚的一声,倒在沙发上,回忆如翻江倒海般汹涌而来。

    2

     老姚重重地倒在沙发上,双手揉搓着已经发红的双眼,此时的他十分低落,妻子突然过来,冷嘲热讽了他几句,老姚便忍不下去了,站起来扯着脖子咆哮着。

   这是他第一次冲妻子发火,从结婚以来,老姚一直充当着妻子的受气包,无论她说什么,甚至她或明或暗干些什么不堪入目的勾当,自己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老姚再也忍不下去了,他虽然不反抗,但不并不代表自己是个软柿子,不明是非的妻子把老姚的书稿扔到窗外的时候,他心里那根紧绷了10多年的神经彻底断了。

    妻子愣了,自从结婚以来就没见过老姚发火时的样子,在短暂的目瞪口呆过后,重新回到那个咄咄逼人的自己,她双手叉着腰,腰间匝箍着红色的毛衣露出了线头。那件红毛衣是老姚和她好的时候,给她买的,十年多过去了,她仍然穿着这件旧毛衣,因为是在医院里,整天套着白色的大褂工作,没有人知道她身上这件毛衣有着十年多的历史,只要她自己清楚,老姚已经蜗居在家十年了,整天做着作家梦,她看不惯老姚这样,就说几句,可他不听,固执得像头谁也拉不回来的牛,年轻时候的他有冲劲,会听自己说的话,可现在,老姚偏执迂腐,不知道变通,早已经不是自己当年所看到那个怀揣梦想的他了。

    “要不是我帮你作伪证!你到现在还在监狱里蹲着呢!”字字诛心,老姚当场就僵住了。

    妻子用手狠狠地戳着老姚的胸膛,直到他瘫坐在沙发上,一字一字地从嘴里吐出来,“你忘了柳婳是怎么死的吗?”

   一提到柳婳,老姚就惶惶不安,这个名字曾经是他无法驱散的心魔,现在也是。

3

    看到那条红绸带的瞬间,吴凌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柳婳的模样,那是他的女朋友,至少那时是。

   那时,吴凌刚大学毕业,出过一本书,也风靡一时过,柳婳刚开始接触他就是因为他的才华,20多岁的小姑娘多少都会带着文青性质,对文艺的事物都来者不拒,吴凌恰好就是柳婳心里那场海的蓝天白云。

   吴凌那时给杂志社写稿子,一个月撑死3000多,不够校花柳婳出去玩一趟的钱,柳婳不仅长得好看,家境优渥,出手阔绰,根本不是和吴凌一个阶级上的,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柳婳对他还是如崇山峻岭般仰慕的,出去玩什么的总是会照顾吴凌这个“穷酸”男友,慢慢的,吴凌的写作之路渐渐陷入瓶颈,或者,柳婳已经对吴凌身上横溢的才华不感冒时,一切都变了,她变得蛮横不讲道理,因为一点小事便冲吴凌发脾气,会抱怨吴凌满足不了她,拿别的男人刺激吴凌,两个人感情似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柳婳不顾及他的颜面,甚至连一点男性的自尊都不施舍给吴凌,这样的生活让吴凌每一天都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

    后来,柳婳夜不归宿,经常跟吴凌玩失踪,他们的感情岌岌可危,像是火烧水烧得黢黑的锅底,看似平,实际碰一下便会冒着滋滋的热气。最近的一次,吴凌想在柳婳生日那天送她一个惊喜,他憋了三个月的工资,为她买了一颗水晶,晶莹剔透,宛若吴凌身体里那颗滚滚发烫的心脏,送给她的时候,吴凌满心期待柳婳的表情,可没想到,她连看都没看,连同包装的盒子扔进了垃圾桶里,当时吴凌整个人都傻掉了,耳边回荡着最多的就是柳婳那充满骄傲的言辞,她说这样的礼物她一天都不知道要扔多少。

    真的碎了,吴凌那颗自尊心碎得满地都是。他看着柳婳下楼,转身钻进一辆黑色宝马中,心里顿时疼得无法呼吸,颓废地蹲在地板上,靠着门,双手抱头痛哭,那一刻,他真的以为天塌下来了,生无可恋,曾经最支持他的柳婳也叛变得这般凶狠不留情分,他不怨柳婳,只怪自己,没本事,只会做着空白的作家梦,无法满足柳婳的种种需求。他忽然看到桌子上有一柄小刀,拿起,端详了几分钟,想都没想地朝着自己手腕划过,一条红色的狭窄细线狰狞地裂开,里面汩汩流出红色浪潮瞬间将他吞噬得一干净。

4

     老姚在这个家中唯一能让妻子提起的作用就是每天下班接她回家,车子开到医院的地下停车场,老姚下了车,裹了裹身上的深蓝色大衣,他把头所在高高竖起的衣领子里,他怕,怕别人认出自己就是那个曾经风光一时的作家,因为一件案子使自己的作家梦丧生了,其实老姚多虑了,这么多年过去,人们早已经不记得他是谁。

   来到妻子所办公的楼层,精神内科,几个大字烙在他的眼镜上,里面开着灯,门口挂着请勿打扰标识牌。应该是正在看病,老姚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双手插兜,背脊弯曲,两只眸子躲在厚厚的镜片下转来转去,目光警惕像是深夜觅食的野猫,逡巡在这一条长长的走廊里。正当他起身的时候,两个小护士从他面前经过,仿佛嘀咕着什么,嘴里嚷着方大夫怎么怎么地了,老姚立刻起身,拽住离他最近的那个小护士,问方大夫怎么了,那个小护士眼神躲闪,遮遮掩掩地回了句没什么,就拉着同伴走开了。

   方大夫,那不正是妻子吗?

  老姚四下张望了一下,现在晚上8点,医院走廊鲜有人走动,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推开门,踮着脚慢慢来到急诊室的屏障后面,透过屏障之间的罅隙,老姚清晰地目睹到妻子窈窕的身影在晃动着,像是一道微弱却又异常妖娆的烛影射进他的眸子里,妻子身边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50岁的样子,两鬓斑白,脸上的老年斑纷纭着,他们好像在说些什么,妻子扭着腰坐在胖男人的腿上,语气娇嫩像是20刚出头的小姑娘,老姚看得睚眦欲裂,胸口闷得仿佛被塞进了一口大钟,接下来的场面更加触目惊心,胖男人把手伸进妻子的白色大褂的下摆,妻子喘息着,像是八爪鱼似得紧紧抱住男人的肥胖身躯,老姚耳边传来阵阵羞耻见不得光的声音,他死死掐自己的大腿根,咬牙切齿,舌尖狠狠地顶在上颚,他看见妻子的身体柔软得如同泥一般陷进男人的手里,白色大褂里面,那件红得扎眼的毛衣呼之欲出,妻子亲吻着胖男人,嘴里喋喋不休着什么,可惜老姚离得太远什么都没听清。

  妻子依偎在胖男人怀中,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得像是万千条刚刚交配过的蛇一样,散发着让人意乱情迷的费洛蒙气味。胖男人问她什么时候离婚,老姚这回听见了,妻子一字一板地说,今晚,他不敢不离,把柄在我手里。

   就是这句,老姚等了将近10多年。

5

    当吴凌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手腕上严严实实地抱着纱布。

   那天,恰好是房东回来,看到吴凌脸色苍白地倒在血泊之中,立刻拨打了120。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再晚送过来就没有生机了,吴凌摇头苦笑,告诉房东自己没事,让他走吧,房东走了之后,吴凌很是疲惫,自己发生这么大的事,柳婳不可能不知道,可她还是没有来看自己,似乎他们的感情也就这样了,看似美好但仍然抵不过光阴流逝。

   吴凌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下床,摸着墙壁蹒跚到外面的走廊,他穿着浅蓝色的病服,沿着走廊的墙壁一直下去,在拐角的时候,他突然觉得累了,身体像是灌满了铅般,下沉坠落,吴凌停下来坐在正对神经内科急诊室的椅子上,弯曲的脊梁软绵绵地贴在椅背上,一想起柳婳来,他头疼欲裂,胸口发闷,浑身的血液燃烧着,咬着牙,恍惚之间恨不得掐死那个现实拜金的女人。

    正对着吴凌的急诊室门忽然开了,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着西装,白色的衬衫满是褶皱,胸前飘荡着的领带凌乱着,像是一帜战败了的狼狈旌旗。那男人慌张地走了,在那之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从里面出来,正好撞在吴凌的视线里,四目相对之后便是默默无言的尴尬,那女医生刚开始有些慌张,看到吴凌的时候,眼睛泛着光,她哎呀了一声,激动不已地坐在旁边,吴凌很是不解,女医生说她是吴凌的书迷,很喜欢他出版的那本小说,今天看到本人有些兴奋。

    她的反应和那年自己出书之后,在校园里碰到柳婳的时候,如出一辙。吴凌勉强冲女医生笑了笑,挥挥手想要回病房里,她一把叫住吴凌,吴凌和她聊了几句,发现可聊的话题好多,而且女医生说可以帮他排忧解难,两个人在医院的走廊里聊了整整一个下午,到后来,她简直成了吴凌的精神支柱了,方方面面帮吴凌分析得透彻,她会鼓励自己的创作,会聆听自己的苦闷与牢骚,一见如故,就是这样的错觉,仿佛他们的不期而遇是老天蓄谋已久好的。

   傍晚的时候,她说自己要开会,就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因为聊得太投机,都忘了问怎么称呼了,吴凌问她叫什么,女医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叫自己方大夫就行了。

    6

     妻子下班了,坐在椅子上的老姚险些要混混欲睡,他被叫醒,抬头一看,是一脸平静的妻子杵在面前。老姚装作蔫吧老实的样子,畏缩地跟在妻子身后走。出了医院,坐在车里的时候,老姚故意问了妻子,今天累吗?妻子当时就愣了,看着老姚,简单回了一句还行,边把眼睛眯了起来,老姚转过头,看了看妻子被路灯映得斑斓的脸庞,心里就万般难受,时隔多年,她已不是当初那个肯听自己发牢骚一整个此阿武也不会皱眉的方大夫了。

   到家里,老姚把妻子叫醒 ,妻子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楼栋里面的灯明明灭灭,像是老姚此时心里涌起的波澜,此起彼伏,跌宕更迭。他望着妻子窈窕背影,不停地叹息,楼栋的灯忽然一闪而灭,老姚心里突然变得惶恐不安,他看不到前面的妻子,眼前一片黑,脑子空白,只觉得今后自己的生活像是这盏灯,熄灭以后就不会重新亮起。

   “快开门!”黑暗之中,妻子的声音冷得像是一根被酒精淬过的针般,无情地扎在老姚敏感的神经上。

   他哆哆嗦嗦开开门,脑子里满是前几天傍晚,自己因为稿子没了跟妻子发火的场景,那次她竟然当着自己的面揪出那件事,那件他们早就说好今生不再提起的往事。

   如果离婚后她揪着自己不放怎么办?她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老姚有些后怕的腹诽着,随着妻子进了屋。妻子坐在沙发上,老姚就坐在对面,他知道今晚难逃一劫。

   “离婚吧。”妻子双手环胸,看都不看老姚一眼地说道。

     话音刚落,没等老姚的回复,妻子转身回屋收拾行李,老姚苦笑着瞥了她一眼,随之后来便是无尽担忧与恐惧,他望着妻子忙碌的背影,耳朵里开始痒了起来,那痒劲剜心刺骨,像是有谁拿着电钻抵在他的太阳穴,越来越痒,直至变成疼,老姚红着眼睛注视着妻子,这个女人知道自己的事太多了,多到让自己无法放她离开自己。

    老姚悄悄走过去,脸上挂着憨厚的笑,一把抱紧妻子,柔声恳求着,“别离婚了,我们还是凑合过吧!”

   妻子狠狠挣脱开他,平波万里地看着老姚,“我和你无法在一起生活下去了!”

   “我错了,我改,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你要是知道错了,就不应该在那个时候来找我!你不来的话,我就不用成为你的共犯,也不用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妻子哭红着眼睛痛斥老姚。

  是的,面前这个女人还是把那件事耿耿于怀。

  老姚没有说话,慢慢靠近妻子,突然间两只手狠狠地恰在她的脖子,身子向前倾压着妻子,面前的妻子满脸通红,眼睛瞪得硕大充斥着细红血丝,咳嗽,哀嚎,甚至是断断续续的喊叫声都成了妻子最后的挣扎了,老姚咬着牙,嘴唇紧闭而凸起,像是一个充得鼓鼓囊囊的救生圈,横亘在同时落入水中的他和妻子面前,可老姚终归是个自私的人,一把抢过来,狠心地游到岸边。

      他承认,自己爱过妻子,可那也只是爱过,他写过的第一本小说里这样形容爱情,爱是溺水,而她却是你视为己命的氧气。

   许久,久到老姚误以为自己老去的时候,妻子挣扎的双臂不动了,身体变得僵硬,她的眼睛瞪着老姚,眼神诡异而又阴森,似乎再告诉他,这只是个开始。

    7

  吴凌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哆哆嗦嗦的双手,再看看倒在地板上眼眸失神的柳婳。

  不敢相信,他亲手掐死了柳婳。

  距离此刻的一个小时前,吴凌满心欢喜地从医院回家,开门的时候他听见阵喘息声,激烈而娇弱,像是一个烧伤病人所发出的般,他轻轻开门,走到卧室门前,那种声音肆无忌惮闯进他的耳朵里,一把推开卧室的门,却发现他的床上赫然是一对抱在一起的狗男女,女的化成灰他都认识,正是在医院中他朝思暮想的柳婳。

   半个小时后,那个男的灰溜溜地逃走,吴凌和柳婳对坐在沙发的两边,柳婳低着头,不吭声,只是在那里玩手机,铃铃的微信声惹得吴凌头疼欲裂,满眼猩红,他正视着柳婳,诘问她,而她呢?冷淡地说分手吧,吴凌这下火了,胸腔郁结许久的怨气砰地一声炸开了花,他指着柳婳,咆哮,嘶吼,像是一只难以被驯服的野兽。

  他们的争吵越演越烈,像是炮火连天的战壕,漫天飞舞着残骸与火药味。吴凌真是气在心头,久久不能下去,柳婳在他心中宛然成了水性杨花的荡妇,背着他做了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他咽不下去这口气,竟然动起了手,啪,一巴掌狠狠地掴在了柳婳那张光彩照人的精致脸颊上,柳婳捂着脸的样子像是一根针扎在吴凌的心脏上,他瞬间清醒,慌乱之间紧紧抱着柳婳不放,嘴里胡言乱语着,说不要离开,我错了之类的话。

  可柳婳的反应很激烈,越是挣扎越是撕扯着吴凌心里拿根崩得紧紧的神经。他看着柳婳欲语还休的模样,心里不知怎地,总觉得很烦躁,吴凌狠狠把她捩过来,双臂死死抱住柳婳,任凭她如何叫喊,都置若罔闻,那时的他脑子一片混乱,心里砰砰砰地,像是开了枪般,柳婳要离开他了,可吴凌不想失去她。

   “别离开我,别离开,好吗?”吴凌哭诉着乞求着,可双手不由自主地覆在柳婳的脖子上,一咬牙,柳婳张牙舞爪的样子刻在他的心里,像是被女巫亲吻过的魔镜,上面带着满是剧毒的吻痕,镜子里面是柳婳毫无生气的脸颊。

     吴凌不知道怎么办了,慌张地跑了出去,那是夜里的9点多钟,他狼狈逃窜在大街上,他从兜里翻出方大夫的名片,打电话给她,“方大夫,出事了,见面再说。”

   深秋的夜里总是滋生许许多多人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吴凌去了方大夫的家中,进门的瞬间瘫倒在方大夫脚下,方大夫问他怎么了,吴凌把事情说给她听,那一刻,他真的以为天塌下来了,自己的生活将毁于一旦的,但此时此刻吴凌只能想到方大夫,希望她能帮自己一下。

   “这样吧,今晚你就住在我家吧,明早我就去医院给你办一张假的精神病例。”方大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吴凌心不在焉地捧着热水,目光飘忽至极,忽然撇到面前透明玻璃桌上横陈着许多张A4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什么。

   “这是什么?”吴凌好奇地问她。

   “我写的小说,你帮我看看,哪里需要修改?”方大夫似笑非笑地望着吴凌。

   吴凌拿着厚厚的一摞A4纸,“这小说叫什么名?”

  “如梦,跟我一样,讲述一个超现实的梦。”

   “好名字。”吴凌兴致勃勃地翻了翻,开头那句话就已经勾住了他的眸子:

   老姚又和妻子吵架了,这是他们结婚以来最后一次争吵。

8

     “醒醒,姚远,别在这睡,容易着凉。”方如梦把坐在医院走廊椅子的姚远叫醒。

    姚远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眼前方如梦的脸颊渐次锐化,他愣住了,心里仿佛突然长出荒草,上面燎着火,铺天盖地的黑烟呛得他说不出来,姚远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像她是从梦里蹦出来的一样,这是她年轻时温婉似水的模样,梦里的她跋扈市侩,现实得如同一根枯槁的旧木枝,散发着恶臭。

   他真是厌恶那样的方如梦,甚至有些害怕。梦里是十年后,他从姚远沦为老姚,过着腐朽的枯燥生活,每天受着早已经变得不成样子的她的暴脾气,事业停滞不前,家庭破败无法扶持,人生几近陷入黏稠的沼泽中,不能自拔。

    方如梦看姚远眼神直愣愣的,关心的问怎么了,姚远挥挥手,没事,然后她撒娇似得搂着姚远的胳膊,说今天是她生日,说完两只闪闪发光的大眼睛望着他眨呀眨的。姚远知道,那是索取,跟柳婳一个样子的女人,如果满足不了,她们就会从温顺的猫咪变成难以驯服的野兽,捶胸顿足地撕裂着你自认为的爱。

     一年前,他刚出狱,方如梦为了他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听起来像是个功德圆满的爱情电影的结局,可真相永远是鲜血淋淋,无法让人直视的。

    方如梦为了给姚远伪造假病历的事情被院长知道了,从城中心最大的医院开除了,本应该属于她的机会辗转到了被人手里,还有她和很多病人都有着深不可测的接触,绯闻不断,后来新的院长上位了,她才得以回来,可因为她的花事太多,没有哪个男人敢和她深交,正好,那时刚刚出狱的姚远因为念旧的缘故,和她在一起了。

   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姚远偷偷皱下眉,他的眼神出卖了他心中所想,其实他还是在意柳婳那件事,从那天起,他就时常做恶梦,梦到柳婳从镜子里爬出来,脖子淤青满是爪痕,她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旧怨,然后扑向姚远,掐着他的脖子,像是当年的自己般。这样的梦他一做就是好几年,甚至姚远越来越敏感得像个神经质,一个人的时候胆小的连楼上走动的声音都害怕,梦里发生的其他事他都会误以为发生在某个不可预知的未来。

    姚远甩开她的手,去了趟厕所抽烟,他不喜欢烟,甚至很是讨厌尼古丁那样刺激性的物质,可他离不开烟,也许是作家的职业病吧,没有烟他就会变得坐立不安,没有安全感,没有灵感。说到姚远作家这个头衔,有一大半功劳是要归功与方如梦的,他即将要出版的第二部小说《如梦》开头就是方如梦多年前写的,前不久稿子刚刚交给出版社,估计用不了多久,畅销书架上赫然摆放着是那本《如梦》

    抽完一根烟,姚远从厕所出来,方如梦小鸟依人地在旁边等候着他,姚远看见此时此刻温柔的她,脑海里就会浮现未来那个蛮横不讲道理的女人,太可怕了。

   他们上了车,自从好上的那天起,姚远就充当了方如梦的专职司机,一如梦里那般,姚远开着车,来接方如梦下班,她还是那个整天驻守在精神内科的方大夫,接触了太多太多腰缠万贯的老板。姚远踩着油门,车子嗡嗡地响起,像是协奏曲的序章里婉转的音符,方如梦依旧那样,累得在一旁眯着眼睛小憩,还是晚上八点,她身上穿的那件红色毛衣让姚远触目惊心,关于那件事,他们都只字不提。原本姚远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吧,和方如梦安稳地在一起生活吧,可他无论怎样都无法释怀,那件事过去的时间越长,他越是耿耿于怀。

    姚远一路上脑子都是浑浑噩噩的,下了车,进了屋,都是失魂落魄的,他越想越害怕,他不敢看方如梦,就仿佛她化身成了柳婳在身后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方如梦买好了蛋糕,上面插着蜡烛,姚远隔着晃动的烛光看她,她闭着眼睛许愿,姚远好奇地问他,许下了什么愿望,方如梦神秘地一笑,告诉姚远,她希望爸妈同意他们的婚事。

   姚远宠溺着看着面前这个还是小女孩的她,“傻瓜,结婚哪有这么容易。”

   “我已经找好了婚庆公司,用你的稿费加上我这几年的积蓄,刚好。”方如梦嘻嘻哈哈。

   姚远一下子惊住了,想都没想怒斥了句,“谁让你动我的稿费了!结婚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这话带着臭气哄哄的尿骚味浇在满是烛影的蛋糕上,瞬间整间屋子里的温馨气氛变得异常诡异,方如梦也愣了一下子,然后站起来指着姚远破口大骂,年轻的姚远心里咽不下那口气,两个人句句刀光剑影,飞沙走石,屋子充斥着陈年怨气,像是泄露的瓦斯,遇到火星子便会爆炸。

   “要不是我帮你作伪证,你能有今天?”如梦中发生的一样,面前的她现在无论多么温婉可人,可多年之后她仍旧会变得陌生,蛮横,刻薄。

   姚远愣得像头战败狼狈的公鸡,受了惊吓,不住地点头,无话可说。他看着面前陌生的方如梦,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年轻的她慌慌张张从精神内科出来,撞在姚远大病初愈的微弱视线之中,还记得,当时的她如梦里那般,头发凌乱蜷缩着,像是万千条刚刚交配的雌蛇,面色潮红如熟透的花瓣,纵然隔着数步的距离,他还是能嗅得到,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那股汹涌的荷尔蒙味道。

     姚远和女朋友吵架了,这是他们结婚前第一次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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