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童谣

            “烟儿烟儿弯弯,弯到河那边,河那边有对鹅,笑死家婆,家婆捡个蛋,打到碗头牵丝线,打到锅头团团转……

            一个长辫子小姑娘,天真地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边摇头一边背诵儿歌,一首又一首,不知疲惫,稚嫩的声音讲诉着光阴的故事,天明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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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孩提时代的我,除了进幼儿园,接受幼教的主要内容之一便是外婆教授我无数无数的童谣,我每天如数家珍般的复诉,并且想象童谣里的人物和故事,不时发出疑问。童年的记忆漫无边际,我记忆悠远,甚至可以回忆起2岁左右的一些片段,每个记忆里总会看到外婆慈祥的笑脸,总会感受到她温暖的怀抱,我是由外婆带大的孩子。

          我并不知道外婆年轻时候的模样,因为自从我见到她,她已经是老年人了,是一个梳着发髻的和蔼温婉小脚老太太。据外婆说她生于壬子年(民国元年即1912年),娘家姓邓,后随夫姓徐,从此便成了徐邓氏。每每我躺在外婆怀里,总会问外婆自己的故事,外婆便很乐意的给我讲述,我听着想着那些遥远的世界,常常渐渐会睡去,于是一次又一次听的熟了,就像种子在记忆里生根,然后发芽,至今还茂盛的生长着。

          外婆出生在川西坝子的某一个小镇上,外婆的妈妈是个年轻能干的寡妇,经营着一个十里八乡闻名的邓氏大烧坊(旧时酒厂的称呼),请了很多长工和短工在烧坊里忙活,常常人声鼎沸,每到初一十五,烧坊开荤,伙房更是显得格外热闹,一派兴旺繁华的景象。生意在这个寡妇老祖的手里做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买田置业,一天天走向鼎盛时代。

        外婆家兄妹四个,三女一男,长兄,大姐,外婆,三妹,所以旧识皆称外婆为邓二姐。家里请了私塾先生,在后院教她兄妹四个读书。外婆说她是最笨的,最怕老师抽背,到了年底,老师会把学过的所有书放到案几上,一本一本抽背,称为“包本”,背不到就要挨戒尺打,于是外婆常常有个念头:宁愿去干活,也不想读书。尽管她也有厌学的念头,但是还是被强制性的学习了《女儿经》、《百家姓》、四书,老、庄等等。小时候我好崇拜外婆,因为外婆读了“大学”呀!后来才知道此《大学》非彼“大学”也。

          外婆的童年最痛苦的事情便是裹脚,刚开始痛的来饭都吃不下。她的脚除了大拇指和小指,其他指头要么断了踩在脚底,要么畸形生长,可想而知当时的疼痛程度了。后来我常常帮外婆修脚,总会十分庆幸我没有生在她的那个时代。

          外婆的婚姻是她人生重大转折,用外婆的话:姻缘总是不会错的。媒人最初说媒就介绍了县城里徐氏少爷,因为觉得徐氏家奶奶太厉害,怕外婆嫁过去受苦,邓氏回绝了,后来其他媒人又来说媒,又介绍徐氏少爷,而且说那个厉害的奶奶已经过世,嫁过去不会受气了,于是婚姻成了,谁知道出嫁便是磨难的开始。

          外公也是命运多舛,自幼抱养给族亲遗孀徐江氏做孙儿,和徐江奶奶一起生活。生活非常富足,因为徐江氏家财万贯。徐江氏丈夫去世后,守着一双儿女,有些居心不良的族人为了谋得她家产,毒死了这双儿女,留下江寡妇一人,想逼她改嫁,以侵吞其家产,但是江寡妇坚决留守,失夫失子女后忍痛,不甘心,又抱养我外公为孙子。收养初期,便有人提醒,要尽早立下收养文书,免得以后家门儿们不认可,但是徐江氏个性刚毅,因为儿女之事,对族人原本怀恨,因此根本不考虑他们同意与否,认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就这样,祖孙两个相依为命,外公一天天长大,而徐江氏垂垂老矣,终于有一天病倒,这时有族人反复提醒,需要写收养文书,以达到合法化,才请讼师立收养文书,请族人们签字认可,但是文书签到一半,她便乘鹤西去,族人们乘势反悔否定,于是有名的徐氏家产案开始了。远近的徐氏一族都参与其中,县城的西街一整条街都成为了道场,所有的绸缎铺、亮火铺(现在的日杂店)、所有饭馆子都被包断,但凡声称前来惦念,皆开发孝布,都发祭奠用品,都包吃,流水席办了足足一月有余,田产被卖,屋内值钱的家具被洗劫一空,我外公二十多岁就急火攻心,吐血病倒。事后族人还算仁慈,给外公留了几十亩田,但是后三年的租子都被提前收取了,我外公变得一贫如洗,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外婆家答应了媒人,在打听到家产案的结果后,虽有悔意,但是秉着一诺千金,也没悔婚,只是暗地里补给外公,就连成婚的新娘装都是半夜里派人送到徐家,再送回邓家掩人耳目的。外婆出嫁的时候,是邓家事业最鼎盛的时候,于是外婆的所有陪嫁齐全,满堂家具,甚至连未来孩子的服饰都准备到了7、8岁,妈妈说她上学了都还在穿外婆的陪嫁品。外婆的哥哥当时是一方袍哥舵把子,手下有弟兄无数,都荷枪实弹的。外婆出嫁那天,坐着八抬大花轿,一路上除了迎亲和送亲的队伍,舅姥爷还安排手下兄弟荷枪实弹护送到20几里外的县城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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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风光的婚礼过后,外公外婆时常接受娘家的周济度日,直到三年后有了田租可收,才算缓过劲来。他们夫妻关系非常和睦,相敬如宾,外公因身体受损,所以经商不能亲自进行,可能又缺乏经商头脑吧,缕缕被合伙人或者伙计坑害,常常以折本告终,因此日子也过的平常,但他却时常郁郁寡欢,于是病上加病。外公为人又极其善良,但凡有人求上门来,说一声:徐先生,我们家揭不开锅了,能不能赊点米吃?外公总会赊与,只叫对方留个姓名,连家住何方都不知道。后来妈妈家保存的老账本翻出来,几大本赊账单。

          外婆哥哥,也就是我舅姥爷,极为聪明,经商营生一把好手,能说会算,十里八乡闻名的可以双手打算盘算账的能人,每逢交租交皇粮时,八方都要请他去帮忙算账。舅姥爷又是极好面子,曾经拥有全县的第一辆洋马车(自行车),满世界骑,人称邓漂亮。而且人也重义,加入川西坝子民间社团“袍哥”组织,并成为了一方舵把子。邓家家境殷实,惹得旁人艳羡,于是小人起心,在舅姥爷十几岁时,就诱诓进了鸦片馆,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家境丰足时倒也不足为虑,后来随着生意衰落,舅姥爷走上了败家之路。

          外公体弱多病,加上生意场上屡做屡败,40岁便去世了,留下30多岁外婆带四个孩子,大的12岁,小的才2岁多,外婆当时心里一急,视力急剧下降,最厉害的时候都看不清路。舅姥爷作为娘家人,出面帮忙打理田地,以维持外婆孤儿寡母的生活。刚开始那两年,日子还算过得平顺,大舅和妈妈都还正常上学,两年后舅姥爷因抽大烟,不仅败光了偌大的邓氏产业,连外婆那几十母田产也一并败光了。每每听到此处,我总会问外婆,为什么不叫舅姥爷赔呢?外婆慈祥地摸着我的头告诉我:“算是欠“烟灰”的吧,当初嫁过来日子不好过,全靠娘家接济,就当还给他了,我也从来不怨恨他”。在外婆嘴里,我从来听到她对舅姥爷的称呼都是“烟灰”,她告诉我,解放后“烟灰”被抓,但是因为没有血案在身,所以只是陪了杀场,被关在牢中,后来都不知其身死。关于舅姥爷,我听完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于是每每讲到此,我总会把话题扯到舅姥爷的洋马车上,问好多我想问的事情。

          1946年开始,外婆一家四口开始步入艰难的日子,小脚老太太,视力也不好,根本不可能出外谋生,于是大舅开始跟着他舅舅做点散活,妈妈跟着她舅妈学打草鞋,那时妈妈只有10岁,手劲儿小,哪怕双手磨起泡,打的草鞋也只能卖别人的一半价钱。好心的邻居们时不时的周济他们度日。那些苦难的岁月外婆讲的很平和,却听的我常常泪流满面。好不容易挨到1949,大舅、妈妈有了活干,家里才缓解了饥饱的窘况。

          尽管如此,到了文革,外婆仍然没有逃脱“地主”的待遇,站高板凳,喂蚊子,戴尖尖帽被批斗。外婆讲着这些,像在讲述他人的故事一样,没有一丝抱怨,在讲述家里所有东西被别人打着破四旧的名义搬走时,也没有遗憾,倒是我常常感到义愤填膺,出言不逊,而外婆总会轻抚我头,对我说:“三穷三富不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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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常常夸奖我记忆力好,说教过的东西都能背,而我却惊叹外婆厉害,尽管她说自述读书不如她其他三个兄妹,但是我发现她头脑里装着太多太多玄妙的东西,而且记忆力超群,她就是我们家的老黄历和计算机储存库,但凡记不清的都可以询问她老人家。邻居小朋友有时候会惊讶的问我:“你家婆婆居然会说成语”?我总是很骄傲地说:“我婆婆读过私塾。”

          外婆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自断奶起,我便跟从外婆睡觉,每晚睡觉前,都喜欢享受她的拍护,她总会一边念着我听不懂的话,一边亲拍我背,哄我入睡。我常常半眯着眼睛偷听外婆念的话,但是听来听去都只听清并记住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如流(谐音)。我曾经问过她,什么是“急急入流”?她笑而不答,因此此事也无果。长大了,发现能对上号的只有道家驱鬼避邪做法术时,喊的口号:“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可以对应。如此看来,定时外婆在给我安神,护我梦里安然无恙。因为我太小,她声音也太小,所以我迷迷糊糊听到是“急急入流”。当时我还纳闷呢,为什每次睡觉都要叫太上老君呢?现在想起倒也后悔长大后居然忘了问外婆此事的根本了。

          无论日子艰难与否,外婆的格调没有改变过,家庭的礼仪没有荒废过。她总会给自己和孩子们备着一套参加重要场合穿的衣服,人来客往礼节从不慢待,我们的言谈举止都在一定的规训中完成。她善于管理皮肤,雪花膏,蜂蜜,哪怕最艰难时候也要用“醪糟浮子”(飘在醪糟上的水)擦脸,在我们的记忆里,时常看到外婆脸上贴着“茄柑”(柚子)瓤,东一块西一块,惹得我们好笑。

          大年三十外婆总会在干净的锅里点一盏清油灯;正月初一一大早,会煮汤圆祭祖祭神,然后初一吃一天素;正月十五会带我们看灯;端午会戴艾草,教我做个大红猴子抱个金瓜背在背上;七月十五祭祖宗;中秋祭月;腊八熬粥;腊月二十三祭灶神………一年四季,她都这么过来,直到离去。

          外婆还有些冷幽默,冷不丁让人开心不已。有一次外婆在吩咐我做事情,我不耐烦地回答一声:“知道了”。外婆没有责备我无礼,却对我说:“你知道不如我晓得,你晓得不如我明白,你明白不如我清楚”。我一听,哈哈大笑,于是赶紧撒娇道歉。

          初中开始,我出门上学,住校去了,离家的欣喜总会代替思家的愁绪,只有每到周末回家,远远看见外婆现在口门等待盼望的身影,才唤起一种感动,于是三步两步跑回去,紧紧抱着她,直到她说我快把她弄疼了,我才放手。每周回家,她都会拿出给我留的好东西,要么是吃的,要么是穿的。

          小时候的我每到冬天,满脚都是冻疮,晚上睡暖了,奇痒无比,外婆总会在床的另一头,用手给我掐冻疮,我用嘴指挥着,一会儿是大拇指,一会儿是脚后跟,一会儿是小指头,外婆都能精准定位,而且还要轻重适宜,不然我就鬼哭狼嚎起来,每晚不知道要折腾多久,我才能睡去。第二天赖在床上,外婆叫我也迟迟不起,每次我都会叫外婆数123,并且用手拉才起来,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外婆拉不动为止。

            我的童年因为有外婆的呵护,是个幸福的小孩。外婆是个讲究精致的女人,对我的打扮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总会让妈妈给我买各色好看的“扎娟儿”(长带状的纱巾),用来扎头发,买发箍,买天鹅绒风雪帽,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记得那年高中毕业,外婆要求妈妈给我备一套金饰,还要我戴耳环,说“千打扮万打扮,不戴耳环不好看”。那时我是个愤青,这些封建俗气的思想怎能入我法眼?但是如今我却时时保持戴耳环的习惯,没戴反而觉得缺了什么似的。外婆不让我用冷水洗脸,说会变黄变黑,不让我做家务,说“十指尖尖如春笋”才看好。

          外婆规训:出门之前要擦鞋,因为“脚下无鞋一身穷”;做事要讲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做人要有风骨,决计不能贪便宜,“要饿得新鲜,穷得志气”;对人要讲情义,“受人点水之恩,必应涌泉相报”;要乐善好施,“施恩莫忘报”;做事要低调,不能“咋穿花鞋高抬脚”;做人要孝顺,否则“房檐水点点滴,点点滴在旧窝里”………

        外婆,一个温婉和蔼的小脚老太太,在我长大懂得什么叫“气质”的时候,赋予她是个气质不俗的老太太。

          外婆守寡一生,除了视力受损,无啥大的病痛,当她80多岁的时候,好多年轻人问我家人要外婆的皮肤保养秘诀,因为几乎可以用婴儿皮肤来形容外婆的脸,我们家人总会笑着回答:蜂蜜、醪糟浮子,茄柑瓤瓤。其实外婆的秘诀应该是外婆内心不老的童谣,坚毅的脊梁,和平和的心态,是我可望而不及的境界。

          在我的记忆里,没听过外婆抱怨过一句,对婚姻,对儿女,对世人,对社会,她一生与人为善,性格不愠不火,以平静之心面对风风雨雨,直到最后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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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成都下大雪了,飘飘洒洒,心中有几分欣喜,遥望远空,那一片灰茫,记忆再一次把我拉回到童年的那个大雪天。房屋上都堆满了厚厚积雪,我穿着棉衣,戴着风雪帽,戴着手套,踩在一个高板凳上,站在一个矮屋檐前,拿一个大锅铲铲着房顶上的雪,然后放到一个盆里,端盆的人正是我的外婆,外婆说把雪铲回家,泡盐蛋,来年端午有美味咸鸭蛋吃,我一边憧憬着,一边奋力的干着……

            如今我也年至不惑,外婆的童谣还印刻在脑子里,那样的悠远绵长,记忆是终生的,如果我有孙,我还会在他入睡之前,念叨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入流吗?想到此,我不禁莞尔一笑。

        “青竹丫,紫竹丫,对门室户打亲家,青家的儿子会跑马,马家的女子会纺花,大姐纺的灵芝草,二姐纺的牡丹花,三姐纺不来,挑起扁担拾高材……”

      “我从家婆门前过,家婆请我进屋坐,家婆请我坐床边,家公请我坐板凳,舅舅请我坐灶前,舅母请我坐门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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