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妈妈以前在百货公司工作,人称王会计。四十多岁时内退,在家开了个烟酒百货店,妈妈成了王老板。
我家姓常,小店取名“常乐商店”,靠近十字路口,门前就是街;王老板漂亮热情口才好,人又勤快,小店生意很不错。
财运来了挡不住,不久,门前的街变成了菜市场。人流量一下子增加很多,小店的生意越发红火。
为了抢到店门两侧的黄金地段,菜农们需要得到王老板的好感。于是纷纷来常乐商店买东西,更重要的是拍王老板马屁,夸她漂亮能干、小店干净整洁……
竞争很激烈,常乐商店财源滚滚。
妈妈的嗓门越来越响,说笑声一条街都能听到,人们对她的称呼变成了“大王”。
爸爸比较内敛,总是劝她:低调,低调,财不外露!
妈妈现在是大王,哪里听得进去?
大王称霸江湖一年多,对面忽然冒出个“迎春商店”。是邻居刘阿姨开的,她也是百货公司的会计,女儿迎春和我同校,那年都上高三。
生意被抢了一部分,顾客分流了。
好强的妈妈坐不住了,每天早起晚睡,一定要比刘阿姨开门早,关门晚。
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常乐”的生意永远比“迎春”好得多。
大王嗓门更大了。
那是八十年代,因为妈妈的努力,全家过着让人羡慕的富足生活。
可是,我和爸爸一样,总觉得妈妈太肤浅,只看到钱。
是的,我戴着梅花表,骑着永久自行车,嫌弃着那个挣钱人……
02.
我和迎春是好朋友,经常一起上学、回家。我成绩不错,但是她更好,每次模拟都比我高十几分。
高考结束,我被南师大录取,而迎春,考上了南大。
一个大院就我们两个高考生,早已有人把消息传了回去。
一起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看着她高高兴兴的样子,我羡慕、嫉妒又难过:我竟然比她低了三十多分,真丢人啊。
到家后,我一直闷闷不乐。
妈妈却很高兴,毕竟,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她抢过我的通知书,拿到店里,给每个人看。
“告诉你们吧:南师大是东方最美的校园,学生吃饭不要钱;女孩子将来做老师多好啊,工作稳定、受人尊敬,还有寒暑假。”
不知她从哪里知道的这些,那大嗓门直接把地炸开一条缝,我钻到了缝的深处。
马上有人向对面喊话:“刘会计,你家迎春考哪去了?”
刘阿姨笑嘻嘻地说:“南大,南大!”声音从没有过的洪亮。
“哦,没有南师大漂亮吧?”这人又问。
“是啊,不过……”刘阿姨话说了半截,又有人问,“吃饭要钱吗?”
“要钱的,不过……”话又被人挡在半道,“那,孩子毕业出来干啥?”
“这个不一定,看发展吧,不过……”还是半截。
“那,还是大王家小玉考的南师大好啊!”人们下了结论。
“额……都不错,都不错。”刘阿姨笑笑,不再分辩。
跟肤浅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躲进房里,从窗户往外看:八月的阳光热烈地普照大地,我家大王穿着旗袍,腰部和腋下已经汗湿。她站在街边,热情地招呼过往的熟人,让人进来坐——她想告诉每一个人,女儿考上了中国“最好”的大学——南师大。
那一瞬间,我羞愧、感动还有点心疼:这就是我的妈妈,多么肤浅,多么容易满足啊。
03.
时间在流逝,我在成长。
但是,直到我成为母亲以后,才真正理解妈妈,也意识到她肤浅的爱有多深沉。
因为城区改造,商店被拆,我接来爸妈同住。本想好好照顾他们,结果却变成一家三口继续享受着父母的照顾。
妈妈还是肤浅,喜欢炫耀,地球人都知道:她女婿脾气多么好,外孙多么聪明,几个女儿整天给她买好东西……
她越这么说,我越发现欠债太多。
“没关系,他们还不到六十岁,有的是大把时光。”我给自己找借口。
以后补偿吧,等孩子大一点,我要带爸妈回老家山东一趟,我要带他们去看电影,和妈妈挽着胳膊逛街……
我想到了很多,却怎么也没想到,妈妈会突发脑溢血。
谢天谢地,总算把人抢救过来了;遗憾的是,妈妈再也不能走路说话。
那一年,她57岁。
活泼开朗的妈妈成了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然而,出血前一天,她还参加老年健身活动上了电视……
多么残忍的现实。
妈妈变得自卑、孤僻、暴躁,我们找了住家保姆,和爸爸一起照顾她,妈妈和上幼儿园的孩子成了全家关注的重点。
是的,我们忽略了寡言的爸爸:五年后,他因为肺癌离开了人世……
没有时间悲伤,太多的事情要忙。
长期不运动,妈妈变得很胖;心情、脾气不好,太难伺候。护工来了又走,我们姊妹几乎每周都往家政公司跑。
最后,通过熟人介绍,找到江大姐。
江大姐又高又壮,性格泼辣,在我家干了将近两年。
时间长了,她渐渐油滑:我下班一到家,她就出去散步,把事情都推给我。怕她辞工,我们忍气吞声不敢多说,妈妈整天生气。
吃饭时,江大姐的筷子总在盘子里挑挑捡捡,妈妈看不惯,总是瞪她、吼她。
江大姐也不介意,照样我行我素。
妈妈是右边偏瘫,左手能拿勺子,她开始和江大姐斗。
饭桌成了战场,一旦看到好肉,妈妈会猛地伸出勺子去挖……
左手用勺子,毕竟不灵活——肉往往掉在桌上,她赶紧示意我捡起来吃(那些年我瘦得厉害,她心疼)。
我把肉放进嘴里,拼命地咀嚼,好像吃得很香。妈妈露出满意而得意的微笑,赶紧去搜寻下一个目标,我想哭。
怕江大姐不高兴,背后再去哄她,给她钱和东西。
我们离不开她。
04.
一个下午,我提前回家,正要开门,里面传来妈妈的哭喊。我停住手,站着偷听。
“大王呀,你还神气哪,我吃我喝怎么啦?有本事你不用我啊!”是江大姐,声音阴阳怪气,“你给我想清楚了,不是我离不开你家,是你们离不开我!”还有陌生的咳嗽声。
妈妈愤怒的哭喊,悲凉无助。
我猛地打开门:江大姐坐在餐桌旁,桌上放着油炸花生、香肠、凉拌黄瓜,还有两个酒杯、一瓶白酒,她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妈妈坐着轮椅,远远地在客厅里看着……
“江大姐,收拾东西,滚!”我走过去搂着妈妈,对目瞪口呆的男女大吼。
妈妈哭得像个孩子,我心如刀割——妈妈,我们该怎样保护你、爱你?
姐妹们都有家庭和工作,想来想去,我们决定送妈妈去敬老院,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她是怕我们为难。
庆幸的是:妈妈在敬老院适应得很好,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每次去我都偷偷问她,“护工对你好不好?其他人有没有欺负你呀?!”
她微笑着摇头,咿呀咿呀地比划着手势,竟然有点洋洋得意。
老板说,这里的老人普遍在八九十岁以上,很多人身体状况远不如妈妈,这让她找到了久违的自信。
我请护工多多关照,护工笑着说:“关照?她关照我们差不多。你不知道你妈多厉害,仗着年轻,有看不惯的老人和护工,她还凶人家呢,我们都喊她霸王。”
“我的娘,你怎么又成霸王了?”我故意生气地看她。
霸王嘿嘿一笑,那坏坏的样子真熟悉、真好看啊!
今年,妈妈瘫痪十六年了,她越来越老,也越来越小,越来越肤浅。
敬老院虽然好,毕竟寂寞,老人们最喜欢家里来人。
每周我和妹妹轮流去看妈妈,总是带上好吃的,如果天气好就推她出去玩。
吃的东西会分给大家,看着四周一张张老脸,她不动声色地分配着,谁多谁少她说了算。
这时的妈妈很神气,昔日的大王又回来了。
如果出去玩,她喜欢拍照,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回到敬老院跟人得瑟一番。
有时妈妈也会情绪低落,没关系,编两个粗俗的笑话讲给她听,保准马上开心。
刚编了一个上厕所没带纸的故事,听完后,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严肃地问:“霸王,你这辈子就打算这么肤浅庸俗下去吗?”她不好意思地又笑,大龅牙闪闪发光。
好吧,我的霸王,让我们就这么肤浅地爱吧。
唉!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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