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丨暗夜永昼

“像夜间雨后的飞蛾,抛开它们那恼人的习性,它们在灯光下寻觅,横冲直撞的劲头儿,不知疲倦的劲头儿,为寻得那光,那热,不舍不惜生命的劲头儿,没理由嘲笑它,或嫌弃它、恼它,更是不忍。那么,我们为何不能这样去生活?以这样的方式去爱,并信仰爱情……心中有光,暗夜永昼。”

作者丨谢丹儒

摄影丨王白石真

1.

那天,很是寻常的一天,唯一的差别就是:老秦来了。

老秦,我的初、高中同学。我在高中便辍学后。而他则坚持读完了高中,拿了毕业证后也没去上大学。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只能算是初中毕业,他则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对于求职道路,学历是块敲门砖,很多公司要求若缺了这敲门砖则连敲门的机会都没有。至于门后面,学历还能带来些什么,依我多年的从业经历而言,并没什么两样。尤其是这低等教育,它不比高等教育,还分什么专业,门类,师出,低等教育只要稍稍认真些很轻易就能上了。但高等教育就不同了,关于中考有多重要又有多难,我虽然不是特别清楚但也略有耳闻。事后我也有问过老秦,他的回答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原本是有机会的,“三本”再补贴点钱应该是没问题的,但他并没有这么去做,而是带着半是后悔半是决绝的心态,选择了另一条路。和我一样的路。

我是在高二的时候辍学的,那一年老秦还在上学。说是上学,至于学习的成分有多少从他的中考成绩也可见一斑。毕竟,并没有那么多所谓的天才,绝大多数人也都是平平常常的普通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算是好的了,绝大多数可能还属事倍功半。我虽略有不同,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从走出校门的那一刻起,学习成绩好坏,天赋如何,这些都算不得什么筹码。步入社会,看中的是能力,是以“价值”作为尺子来衡量个体的。所以,学历真的重要吗?而且,学历这块敲门砖也并非指的是低等教育的学历,它是有大前提的,在这个遍地都是大学学历的时代,说它是敲门砖那也指的是高于这个学历,或在这大学学历中相较而言的重点大学学历。它是与时代息息相关的,以稀缺为衡量标准,以高等名府为衡量标准,再细分那就是以专业领域、知识含金量、信息密度和难度……总之,不会是高中或初中学历。所以,不难想象,像我和老秦这种学历的人出来能干嘛呢?尤其是我。

初中学历,义务教育毕业,我虽然读过高中,上高中的成绩也算不错,603分,但这是个以“结果论”为导向,以“证明”为重要指标的时代,没毕业证,如何取信他人呢?

我高中辍学后,先是家人介绍认了一个制衣厂的“师傅”,跟随他去了北京学习制衣。在北京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早上,两个白皮馒头,就着咸菜,喝两碗粥,中午是大食堂饭,晚上同样是大食堂饭。工作内容单调,枯燥,乏味,简直不敢想象我是怎么撑过来的。每天制衣车的声响“嗡嗡”个不停,每天不是忙这就是忙那,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儿,还都总是重复。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由最初的好奇,继而厌倦,再到每天做梦都是“嗡嗡”的声音。年纪轻轻的我,高傲的我,虚荣的我,在那期间里,我没有联系任何人。原本我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下去,就像我能够忍耐到上高中一样,忍耐得更久些。

原先,我初中就想退学了,但因为家里劝说,老师也劝我,乡里邻居也一样,我忍了下来。工作上其实家里也劝了,师傅也劝了。但就像我不能忍受高中一样,我没忍耐下来。于是,我独自一人从北京离开,去了我伯父那儿:东莞。

在东莞,我同样没待多久,依旧是半年。半年,我便腻了,加上临近过年,我便提出了辞职。至于未来,我没多想,当时我唯一知道的不是我想要的是什么,而是我不想要什么:我不想要一眼望不到边的苦等希望,我不想要一眼便知道尽头的枯燥人生;我不想要这般平凡的活着,碌碌无为;我不想要没有目标的活着,但如果目标是仅仅为了钱,我也不想要……我不想要的很多很多,想要的却一个也没有。

人生中如果细细总结,我不知道别人,但就我个人而言好像总是在重蹈覆辙。这样的经历不止是工作上,学习上,生活上好像都是如此。

学习上,我曾侥幸得过高分,但也就两次,一次是小学升初中的期末考试,另一次则是初中升高中的期末考试,两次都是出乎意料的获得了好成绩。有那么一点超常发挥的意味。上初中那会儿是数学差一分满分,和另一个同学并列数学第一;上高中那会儿是完全没想到这成绩都能上县里重点高中了,但我报考的学校却是普通高中。生活上,一些错误老是重复的犯,比如失眠,比如丢东西,丢钱,比如连续两年临近过年总得摔坏手机。

所以,细细总结,细思极恐。

第二年,上半年,从东莞离职后,我便随几个初中同学一起来到厦门。这一份工作我出奇的竟干了一年多。之后,我的工作就开始变得没有规律了,最长则一年,短则三五个月,亦或干一个月就离职了,总之没有再重复那么稳定的半年或一年。

厦门是座美丽的城市,就像它的别称“鹭岛”,无论是“鹭”这种鸟所带来的闲适、自由自在飞翔、亦或离群索居,都有一种诗意般的浪漫;又或者“岛”,孤岛,岛屿,小岛,仅从这“岛”衍生出来的想象就足以叫人倾慕和向往又多出几分。事实也是如此,每每与人说起在厦门工作,别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鼓浪屿,厦门大学,亦或普陀寺,观音山,风景,知识,信仰,将它们联想一处,这该是多么美丽的城市啊!关于这些,我有幸领略,却也在这儿久而生腻。但不知怎么的,后来我“北上广深”都奔赴了一遍,福建也曾到过龙岩、福州,可最后我还是回到了厦门这座城市。

在厦门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出来工作的第三年,老秦这时也从业一年有余了。在这期间,我和老秦几乎毫无联系,通讯录虽有他的号码,但我一次也没打出过。直到某一天,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过来。第一遍,我一看是陌生号码便挂了,没过多久,同一个号码又打了过来,这次我接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刚出来,脑海中第一时间我便知道他的身份。虽然声音变了不少,说话的方式也都生硬了,客套了,甚至还有些世故的痕迹,但我依旧听出是老秦打来的。

那通电话并没有通话多长时间,省略嘘寒问暖的客套,通话时间不超过十分钟,真正的内容更是少得可怜,无非是问一下近况如何,继而相互交换信息,然后便说了句“下次再聊”,就挂了。

很多时候,“下次再聊”,“回头再联系”,“有空再聊”等等诸如此类的,也只是客套一下而已。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那通电话过后我也没放在心上。等他再次打电话过来时,已经是下半年了。

这一次,他打电话过来只说了一件事,他来了厦门。没有提前通知,没有丝毫准备,事前也没有一点苗头。

事实上,在第一次通话后我们便互相添加了通讯好友,彼此的动态都能够在“朋友圈”看见,也都可以随时聊天而不用打电话,但我既没有从朋友圈看见他要来的信息,甚至他辞职我也一无所知,聊天倒是聊过几次,但也仅限于节日问候以及借着节日随便说两句便没了下文。谁能想到,他直接就来了厦门,然后才告诉我。我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我没在厦门了,他当晚该去哪儿住呀?住宾馆吗?又或者我谈恋爱了,同居了,他还能和我一起住?何况,他何以认定我就一定会认他并收留他呢?毕竟那么长一段时间不联系,毕竟多少友谊在步入社会后便越来越淡。难道他就真的没有想过这些吗?还是因为想过了,所以第一个联系的便是我,又或者我是最后一个联系?

看着长高了些许,满脸青春痘,满脸疲惫的老秦,他就在那坐着,近在咫尺,我却有些恍惚,感到失真。他不喝酒,这我是知道的,平日里也沉默寡言,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变化。我一个喝酒,时不时的问上一两句,我不问他也不多说。我们吃着夜宵,像极了两个陌生人拼桌,又像是两个极亲近之人无需多言。总之,不像是在吃夜宵。

当晚,他在我那住下了。一夜无话,各怀心事,在沉默中我们安然入睡。

第二天,我向领导请了一天假。原本我想的是,他可能是过来玩几天,毕竟厦门是座旅游城市,很多人慕名而来。我没问,他也没说,我就这样安排了,带他逛了一遍厦门。

当晚,又是吃夜宵。我先是问他对厦门的印象如何,他的回答是,“一般般,也就那样”。我又问了他的打算,意思是怎么想的,工作还是旅游?他的回答是,“再看吧”。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再看究竟看什么,看心情还是看别的什么?我并没有细究。不说话,气氛倒也不觉得尴尬。我不太习惯没啥事时没话找话,他则个性使然。两个人都沉默,似乎就该如此,本该如此。

酒足饭饱之后,总难免生出些话来。没话找话,我就问了一些,譬如为什么不继续读下去,譬如关于未来的打算。年轻时候都这样,未来的话题总在一直重复着,好像这意味着希望,意味着人格的伟大,意味着思想成熟、有抱负。

他的回答是,分低了,家里没什么钱,而且读大学和不读没什么差别。

关于未来的打算,他同样没多说,还是那句话“再看吧”。

2.

我所上班的单位在厦门当地是有名的工厂,属于岛内。在厦门待过的人都知道,一般而言,人们习惯性的会将厦门分成岛内和岛外。所谓岛内无非是不需要通过那几座高桥,是环海之内,是临近大陆的这一大块。

之所以选择进厂,除却没有学历之外,其他的就是要求不高,工作简单,大部分都在重复,大部分都在熬时间。而且,从金钱的角度而言,它虽然不是工资最高的地方,但也绝不会是工资最低的地方。甚至在很多时期,相对于绝大多数工种而言,在工厂的效益都还是很不错的。经常加班四五千,平常工资也是远超于最低工资标准。

如果说,我进工厂是不得已,倒不如说,那时的我,仅凭我有限的阅历,我的认知,我的勇气,我所能看见的,工厂是不错的选择。它不像一般的底层,抛头露面,卑躬屈膝,还需要处处看人脸色。在工厂,全程无尘化管理,穿上无尘服就只剩下两只眼睛。只有吃饭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你是长这样,原来你是穿这样的。至于其他的时候,穿上无尘服,本本分分地工作,不要锋芒毕露,不太张扬,躲在大众的背后,那么基本上人们很快便会将你遗忘。

我需要这样的低调和遗忘,这是我选择工厂最主要的原因。而且,就像我说的,它的工资不算差。

第二天因为要上班的缘故,将钥匙交给老秦后,我随口嘱咐了几句便去上班了。在工厂上班的日子很容易让人忘记时间的存在。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分工明确,找到自己的岗位埋头工作,一抬眼就是吃饭的时间,吃过饭睡会儿,醒来后继续埋头苦干,吃饭,工作,然后下班。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一半的时间,我喜欢遮掩浑浑噩噩的日子。这是我前两份工厂经历教会我的,什么也不用想只是做就够了。够简单,能勉强维持生活。而且,工厂不需要自我,不需要疑问,不需要求证和相信什么。这样的清净,还能活下去,我还应该奢求什么呢?

然而,随着老秦的到来,我的清净生活很快便泛起了涟漪。那是从另一种角度审视生活的结果。

老秦最终选择了留下来。当天下班回到家,老秦一声不吭闷头坐在床头,看见我进门,他抬眼望着我。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似凝视,似审视,似怀疑。我不明所以出声询问:“怎么了?”

“我今天去找工作了。”老秦说这话时有种漫不经心的从容。

“找得怎么样?”我没有问他想找什么工作,也没有问他都找了些什么工作。我对于这些并不比任何人知道的更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找什么样的工作那都是他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决定了就好。

“没找着。”

从他的声音里,我不知道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我试探性地问道:“那明天继续找?”

他“嗯”了一声便没有再吱声。

看着低着头的他,眼睛无神,神色黯淡。我不确定地问了句:“吃饭没?”

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安慰人的方式了。人在很多时候,吃饱了和没吃饱,吃了多少和吃得开不开心,饮食和心理活动是密不可分的。通常而言,人吃饱了,力气充沛,精神也就容易好转起来;吃开心了,心情也容易被感染,自然而然人就会放松,放松之后很多事情也就容易豁然开朗;还有一点就是,我们在谈论吃的时候,很容易想到自己想吃的,这样一来,人们第一时间便能够从当下的状态切换到另一个状态中去,舒服的状态、喜欢的状态、熟悉的状态,这个时候心理的失衡也能得到一定的缓解。相反,如果一个人茶不思、饭不想,那么在这个时候硬要去想问题,就容易走极端,变得消极。我自己就是这样,常常化悲愤为食欲。

而且,最主要的一点是,在工厂虽然包吃,但工厂的伙食无论是营养还是油水,对于人体的需求而言是远远不够的。我自己本身也是在下班后有继续吃东西的习惯,所以,虽然不确定他的状态属于哪一种,我还是希望他能够保持一种相对良好的状态。

老秦说话的声音中透露出不想说话的意味,他有些有气无力地应道:“吃了一点。”

兴许是忙碌一天却一无所获,加上一路奔波,他有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我知道在厦门找工作的苦楚,无人指引,像无头苍蝇乱撞、碰运气,不仅身体累,心也累。而且就算有幸找到,仅仅是面试也够呛的。若是几轮面试下来,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无所能了,这种滋味就更不好受了。若想找到一家自己喜欢也恰好能胜任的,几乎是没有了。说到底是,这个世界从来不是为谁量身定制的,更多的还是“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再加上近几年“狼性文化”的冲击,竞争有多残酷,劳动力就得相应地贬值,对内心承受能力的要求也就相应地增加。所谓“良币驱逐劣币”,反之亦然。所以,找工作也好,工作也罢,都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不过,吃饭不再此列。吃饭没那么多讲究。吃饭,无论是图饱,还是图吃得开心,饱了心情容易好,吃开心了心情也容易满足。

出于他心情不佳的考虑,可能对方会拒绝,我并没有直接说“再吃一点”,而是用一种委婉地技巧回应他:“走,陪我再吃一点。上了一天班,我有点饿了,平日里都一个人吃饭还挺孤独的,你来了,我自然不能放过这机会。”

说完,我便打开门,用头示意“走”,并半是玩笑半是诚恳地语气说道:“成全我吧?”

老秦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了看我,迎上我的目光,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迟疑不定。

就在我几乎要动用耍赖的“伎俩”——“唯美食和好姑娘不可辜负,好姑娘虽然没有,但美食同样不可辜负”,我还想到,“无论干啥,吃饱了饭才有劲儿,哪怕难受,吃饱了也能更彻底地难受不是?”、“就是想死,也好歹做个“饱死鬼”不是,据说“饿死鬼”会睁着大大的眼珠子,眼珠子凸出,脸颊瘦的扭曲,身体更是中间一个大洞,至于腿瘦如火柴棍,还有那表情啊,表情尤为精彩……”最后一点对付女孩子倒是屡试不爽,不过,看老秦的样子这些显然都用不上了。

老秦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目光在一瞬间迸发出某种叫人不得不正视的精气神来。

我迈开腿朝前走两步,做出一个标准的绅士邀请的姿势,微笑着,双腿并拢,身体略微前倾作半鞠躬状,左手贴在后背脊梁处半握拳姿势,右手紧并合拢略微倾斜朝前方示意。他脸上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随即摇了摇头,不过还是欣然朝我示意的方向迈去。

关于吃什么,在还没出发前我便早已有了主意。对吃的研究,一般人还真不如我:哪条街哪个巷子哪里有什么吃的,什么菜系什么特色以及什么价位,主食、配菜、小吃、点心、酒水,以及格调、排场、氛围、讲究、品位等同样有一套自己的独特品味审美。对于他这样的状况,就该下点“猛料”:必须得吃辣,得吃得过瘾,还得吃出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惊喜来。当然,也得便宜实惠。

3.

这一次,我并没有带老秦去上次吃饭的地方,虽然那也不错,但和老秦吃过一次对他也就有了大概的了解。他的饮食品位应该是和我差不多的。

民以食为天,这是古话了,关于这句话我倒有一个新的想法:与其说民以食为天,倒不如说,在吃这一块很大程度反映出各自的生活品质和格调。

吃什么对胃口,怎么吃好吃,选择怎么搭配,以及自身身体的需求,这里面都是有很多讲究的。如果一个人连饭都吃不好,不懂怎么吃,那么这个人在为人处世方面也就可见一般。对自己不了解的人,又如何能很好的与人打交道呢?同样的道理,如果对吃进去的食物都不在意,那么又能产出怎样的精神和气质来呢?比如减肥,先喝一杯水再吃饭,这样既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食欲,又能产生饱腹的效果。可惜很多人连这一点都没有明白。于是,他们跑步,运动,消耗大量体力,在饮食上不注意,营养上跟不上,长此以往,即使真的能瘦了还不反弹,那多半也是病态的瘦,而不可能养出健康的、正常的体格。吃不好而想要身体好,身体不好而想人格健全,这是极难的。大道极简,道法自然,“吃”之一门更是如此。

夜朗星稀,和煦的微风拂面,我们沉默着穿过大街小巷,我时不时回头注意老秦的表情,看到他的目光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我也就放心了。对于一个缺乏耐心的人而言,美食和他们是无缘的。想要吃得好,就得多一些耐心。

“望湖楼”,顾名思义是坐在饭店可以看到湖。饭店临湖而立,却又保持了一个很好的距离,两岸建筑林立,湖面波光粼粼,夕阳的余晖洒在湖面上闪着煎蛋般柔和光芒,远处是晚上出来散步或跑步的行人,他们围着湖或动或静,坐在饭店隔窗而望,以窗户为界便是一副优美的画卷,再加上这家饭店以辣著称,一个柔,一个烈,一个美,一个艳,即使美食佳肴,更秀色可餐。

兴许是过了饭点,又或它的“辣”的特色本身门槛就高,我们来的时候只有几桌,看着他们满头大汗,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与食客对上一眼,然后极其默契地会心一笑。和老板打了个招呼,我们径直上了二楼,选了一个位置临窗的位置。既然是为他准备,我也就没问他吃些什么,是否有忌口之类的。我在菜单上圈了泼辣腰花、剁椒鱼头两个招牌菜,点了两个时令蔬菜,考虑到他不喝酒,又点了一份紫菜皮蛋汤。从始至终,他都是沉默着的,目光凝视着远方。

很快菜便上齐了。端菜上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小姑娘,我没见过,不免多看了两眼。她给人印象很好,眼睛很干净,做事也利落,就是说话的声音带着些许怯生。可能是我的目光过于肆无忌惮,被她白了一眼,然后她丢下一句“请慢用”便匆匆离开,走的时候连步子都有些凌乱。

恰逢这一幕被上楼的老板捕捉到了,老板调笑了一句:“别吓坏了人家小姑娘。”

“我也是小年轻好不好?”我笑着应道。

老板笑着摇摇头,并没有接话。我却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他:“老板,你这还招人不?”

老板认真地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老秦,笑着说道:“你,不行,你这朋友倒是很适合。”

老秦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头来了,听到老板这么一说,他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亮。就在我刚想替他拒绝的时候,没曾想老秦先开口了:“我没问题。”

这下我倒是没话说了。看着老板和老秦,他们目光对视着,从他们的眼神中我似乎看到一种名为“惺惺相惜”的东西。

“你是认真的吗?老板。”我的目光虽是对准老板这边,却也有确定老秦真实想法的意味。

“只要你朋友没问题,我这边就没问题。”老板说这话时是冲着老秦的方向说的。原本以为老秦并不会真的答应,或者推迟几天,考虑一番再做决定,没想到他竟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说完,老秦还特意站起来做了一个自我介绍。最后,他和老板敲定第二天就去上班。

原本以为只是开开玩笑,大家笑笑就过去了,好好的饭局竟然变成了“面试”这是我所不曾预料的。我有很多的疑问,但是,显然当下不是恰当的时机。不过,对于老秦能够这么快的找到工作,而且,看得出来老秦是认真的而不是随便想找一份工作应付一下,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在我尚未开口之前,老板未卜先知:“小琳,给这桌上两瓶啤酒。”

“吃好,这顿我请。”丝毫不给我们拒绝的机会,也不给老秦表现的机会,老板抛下这句话便笑容满面地下楼招呼客人去了。

小琳,也就是之前那个年轻小姑娘。她很快便提了四瓶啤酒上来。

“老秦不喝酒,两瓶就够了,谢谢。”我接过两瓶酒打开,给自己倒了一杯,碰了一下桌子,“沾你的光,借你口福。”

老秦欲言又止,给自己舀了一碗汤,示意以汤代酒。

看着在一旁局促不安站着的小琳,我微微一笑:“这两瓶酒还得麻烦你帮忙提回去,替我谢谢老板。辛苦了。”

小琳方才如释重负,提着两瓶酒急急忙忙地跑下楼。

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我打趣道:“现在好姑娘和美食都有了,不可辜负哈,来,珍惜吧。”

吃饭的时候我不做任何事情,就只顾着吃就好。好吃,吃饱,吃好,这是我一天里最大的宽慰。人生中有很多的愁绪都得往肚子里咽下去的。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些美食给“中和”一下,我的肚子里该是怎样的“一肚子坏水”。

可能是美食在前,加上了却一桩烦心事,也可能是见我吃得忘我,老秦也开始大吃起来。一口饭,一口菜,辣了就喝点酒,他则喝汤。还没吃多久,汗便冒了出来,我喜欢冒汗的感觉。酣畅淋漓的辣,痛痛快快流汗,湖面轻缓吹进来的微风和心中的难得的惬意放松,在美食中沉浸,浑然忘我。

等我酒足饭饱之后,老秦还在吃。他也是放开地吃。看着眼前的一幕,莫名享受。享受之余目光不自觉与那窗外的湖水相撞。夜幕早已降临,夜色下,灯光下湖面黑漆漆一片。更远处,湖边影影绰绰地行人叫人看不真切。一切尽收眼底,有种莫名悸动和莫名惆怅。

等老秦吃完的时候,天色渐晚,空中飘荡着的暖气也开始下沉,气温有点微凉。走出饭店的时候,我提议一起去湖边走走。老秦没有应答,我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不一会儿,便听到脚步声在身后不远处传来。

此时的湖边散步的人已经寥寥可数,依稀还能看见的也就三两情侣在湖边靠着栏杆似调笑,似窃窃私语。湖边昏黄的路灯恰到好处地掩映着石板铺就的小路,我走得缓慢,老秦的脚步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响起。我始终没有回头。

绕着湖走了半圈,我停下了脚步。老秦低着头走着,不久便也停了下来。我们谁也没有主动开口,我看了看老秦,随即便将目光投向了湖面。湖水在灯光和月色的照耀下,其表面的光华随风波动,微澜。

“我失恋了,我不知道还能逃到哪里去,别人的问题太多,心思太杂。这是我选择来找你的原因。”老秦的声音有些低沉,低沉而暗哑,那些话不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而更像是被风吹来的。

我没有说话。对别人的话,我从来就不善应对。平常的对话,除非是无关紧要,那就说什么都行,而一旦涉及具体的事情,我既不了解具体情况,又不愿做一个偏听的人。同时,我也不愿意主动去揣摩别人的心思,很多事知道得多了,也就越加明白沉默是最好的选择了。我不愿意多说,也不愿妄言。

月色和灯光掩映下,湖水荡漾,鱼儿时不时跃出水面,磷光闪闪,耀眼,扑腾,欢快。然而,我还是从这短暂的闹腾和欢快中隐约感觉到某种失衡。像压抑了许久的内心突然间地释放,之后是平和吗?还是莫大的空虚。

老秦还在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克制,不甘和愤怒被掩饰得极好。至于他说的逃避,我的理解是,这也并非是逃避,它更多的应该是根植于内心的对爱的信仰的动摇。那是信仰和现实之间的落差造成的,而非真如他所说,这是他的原因。感情中有许多的人都抱着同样的想法,习惯性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问题揽到自己身上,然后自我安慰、自欺欺人,最后由于所揽之事本就并非是自己的原因,偏偏又走不出心理的那道屏障,于是就很容易将它打包成一团,继而得出似是而非的唯一答案。于老秦而言,逃避就是这个答案。

老秦在讲完自己的故事之后便不再说话了。我不确定我是否属于一个很好的听众,不过,老秦在说完关于他的失恋之后,我明显感觉到某种东西在悄然间融化了。或者说,变得柔软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老秦说的那个故事。同时,有些话我想告诉他,想告诉他不是他的问题;想告诉他过去已经过去了,都翻篇了;我还想告诉他——爱情和穿鞋子是一样的。穿鞋子就要一开始就合脚的,那样最坏也能穿一阵子。如果一开始鞋都不合脚,哪怕脚磨坏,再怎么不舍,最后都得扔掉。

不过,这些话我终究没有说出口。将这一切都交给时间吧。虽说时间无法治愈创伤,但给自己多一些时间总归是没错的,揠苗助长,这样的事情还是少做的好。尤其是在夜里,夜里总是容易将一切都夸大。

4.

不久之后,老秦便离开了。一切复又回归到了原来的模样。我的房间里,关于他的一切痕迹都无处可寻。不过我也清楚这并不是真的,他来过,他就在那儿,只要我去找他,那么眼前的一切就都将被推翻。他真的去望湖楼上班了?我并没有去求证过。就像他口中的那个故事,那个关于他逃避的原因和答案,尽管我经常想起,想起时觉得不可思议,我同样没有去再问他关于更多的细节。

老秦是在清晨离开的。那会儿,我依稀听见一些洗漱的声音、打扫卫生的声音、搬东西的声音,最后是关门的声音。当时,我介于半睡半醒之间,听得清晰又有些不确定。其实,只要我睁开眼睛看上一眼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但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我并没有这么做。现在想起,大概这其中也有逃避的成分。我不喜欢别离,尤其不擅长告别。煽情的话太假,如果什么话也不说那也尴尬,更重要的是,他选择这样的方式告别我既知道了我便没有理由多说什么。

他走之后,我睡得昏沉。等我醒来时,桌子上多出来一张纸条。除此之外关于他的所有痕迹都被清除干净。纸条上,他写道:“我去望湖楼上班了,再见。祝好。”

这件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那张纸条也很快随着垃圾一起丢进了垃圾桶,并飞快地消失。关于他的离开,最初我也曾猜想:他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是否是他的个性使然,就像他突然的到来,然后悄悄离开。还是说,和他所说的那个故事有关:秘密被宣之于口之后,没了秘密的他,如果他不愿建立更亲近的联结那就只有另一条路了,离开。

无论是哪一种,亦或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种,我都接受。确切的说,这一切都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且我也不愿意以任何的理由勉强、威胁、控制、道德绑架他人。就像我同样不想被束缚是一样的。任何关系,都是如此。

然而,老秦突然地到来和悄然地离开,终究还是或多或少带给我以某种影响。他的秘密开始时不时地闯入我的脑海,记忆从大量的往事中如旋风卷起草原的一根小草那般轻松卷起内心刻意隐藏的心事,记忆翻腾起来,想象力开始起作用,现实的痛苦认识逐渐也回到我身上。那些我曾经耗费了许多精力努力想要解脱,也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它沉寂了,如今它却再次钻了出来。我在想,如果当初我不这样做,如果当初我和老秦一样,如果当初我坚持下去……我的脑海里全是关于如果的种种猜想。

那些得不到承认的逃避行为,乘虚而入,逐渐浮起,一并涌入脑海。我需要音乐,需要喝酒,需要大醉,需要大喊,需要大哭,需要一场宣泄和倾诉……需要解脱。又或许,我同样需要逃避。

这些年的努力,刻意隐瞒,自欺欺人,我的伪装,就这样不攻自破。我不敢承认的事实,我妥协、屈服、不愿醒过来的梦,我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假装没心没肺,明明看见了却视而不见,掩耳盗铃听而不闻,我以为这样的假装只要假装的时间够长,它就是真的,它就会成为真的。

我躲在工厂里,假装自己没理想;我躲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工厂里,假装太阳不存在;我过着日日重复、单调、枯燥、毫无希望的日子,假装这是充实。

可是,老秦的故事,他的秘密,他的逃避,他的诚实,我以为的种种“真相”,说到底,就是我自己,我同样不相信,一个字都不信。不敢相信。

三年的情感,分分合合,索取无度,从最初的为爱牺牲,将就、迁就、勉强、宽容、原谅,说什么为了将来,为了彼此更好的未来。说白了,这就是怯懦而已。是的,谈付出确实很世俗,甚至是势利的。但就世俗的物化而言,世人皆如此啊。如果这样的一个普遍标准都算不得什么,还要勉强自己相信这是什么考验,如果这样的一个普遍标准都难以衡量,说什么这就是证明爱,证明爱对方,证明有多爱。多可笑啊!如果爱有标准,那也应该是标准范围内的爱,是同等的爱,是彼此相互支撑,是彼此共通的爱,而不是这样,绝不是这样的啊!

这就和吃是一样的。极端情况下,自己都快饿死了,说什么这就是考验爱了,这就是证明爱的伟大了。呵!极端情况下,这就像一个身上仅有一块钱的人和身负千百万的人,前者给你一块钱和后者给你一块钱,你便认为前者更高尚后者就吝啬了。呵!

老秦的故事里,她问老秦要一万块钱,事前没有任何说明,事后的解释也漏洞百出。这样的解释,话说,就算是借钱,也不至于如此吧!若是为老秦,为了彼此,也好歹有个基础吧。但她是这样的人吗?在这三年相处过程中,老秦所付出的钱早已足够付彩礼的二分之一了吧?就在老秦为此负债的时候,她可曾替他着想过呢?就算不以大男子主义自处,这就代表可以被利用了?一次可以原谅,两次就当习惯使然,但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那就不得不怀疑了。何况,在这一日又一日的相伴过程,她难道会不知老秦的处境?

在二十五六的年纪,谁都缺钱。何况都是普通家庭出生,赚钱也都不容易。就算要钱,是否也得先扪心自问一句“凭什么?”,再不济,是否也该诚实以待。他们还只是处于谈恋爱的阶段,这还没结婚呢!说到底是,现在他们的处境也只是父母阻碍,而非真正涉及事关彼此的大事,这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便叫老秦拿出一万块钱来,这还是为了她的伯父。一个身患尿毒症的病患。那可是无底洞啊!这样的女孩,也难怪老秦要逃了。

这样的事情,一次两次勉强踮着脚尖往上凑一会儿,这可以,但长此以往呢?就像过往的三年时间。如果说时间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如果说过往的种种付出在她看来依旧什么都没有给,如果说非得在这绝境中才能证明爱她。那么,就得问了,这样的爱,这样伟大的爱,是一个常人该拥有的吗?又是她配得上的吗?

关键是,爱能被证明吗?一次两次,通过后又如何呢?

我的生活彻底被搅乱了。老秦的故事里,我不愿意承认的暗伤,其实早在故事开始我便知道了。我给不了,也不愿给,我害怕承诺,也给不了任何人承诺。我骨子里就是怯懦的人。我怕爱,我害怕得到和付出,偏偏我又受不了寂寞、经不住诱惑。我就是一个胆小鬼,我根本不配拥有爱。

原本以为,她离开后,我就真的解脱了;原本以为,我躲到工厂里,就真的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未曾改变;原本以为,我只是需要时间,只要给我的时间够长,我终会去寻她,而她也终会在原地等我,一直等我。

其实,一切都是自欺而已。我没有勇气承认这个事实,本身就说明我看见了,我知道这样的结果,我意识到了意识中自己的自私、无耻、逃避、不负责任。我假装她看不见,假装她不知道,假装我是在牺牲自己成全她,实际上,老秦将这一切定义为逃避,将逃避视为最终结果审判的时候,他何尝不明白:这不是真的!这绝不是真的!

5.

厦门的天气阴晴不定,时而大雨骤至,时而酷热难耐,又或介于晴雨之间。

晴空万里,转瞬即乌云密布,下起了大雨。这是今天厦门的天气。

偶然间,我瞥见了惊奇的一幕:

一大群的蛾子蜂拥而至,玻璃门下全是羽毛和蛾子的尸体,又被门夹死的,人为拍死的,踩死的,还有些是掉了羽毛再也无法飞翔捕食最终饿死的。

同一时刻,我朝外看,门外却是另一番场景:

门外,天空如同戏剧的幕布一般,精致、唯美、性冷淡风格的幕布。活脱脱一副油画艺术品:天色介于蔚蓝的海洋和昏黄的小桔灯之间,冷与暖交相辉映。绵羊一样蓬松的白云如古典墨水画渲染开来,点缀其中。更远处是欢脱的孩子,五彩缤纷的风筝,风筝或起或落,孩子的欢笑声或远或近。

凝视着这起落,遥想这前半生的光景,何其相似。转过头,不忍再看,匆匆回头却看见那极具震撼的一幕:

一只又一只渺小而脆弱的飞蛾奋力扑打着翅膀,前赴后继朝着同一个方向扑去,被同伴撞落,折断了翅膀,头破血流、支离破碎,它们依旧朝着那个方向,从高空坠落就在地上吃力攀爬,折断了翅膀就放弃飞翔而选择肢脚,哪怕头破血流,哪怕支离破碎,哪怕那早早扑在灯光上的飞蛾最终被烧焦,烤成肉糊,或烧了肢脚落下后粉身碎骨,亲眼看着同类奔赴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它们也不曾停留,毅然决然,义无反顾地朝着那个方向爬、走、飞奔而去,继续这永不颠覆地必死结局。

我惊呆了。

这晚间雨后的飞蛾,抛开个人所恼的那些,它们在灯光下寻觅,横冲直撞的劲头儿,不知疲倦的劲头儿,为寻得那光,那热,不舍不惜生命的劲头儿……没理由嘲笑它,嫌弃它,恼它啊,更是不忍。

为何人不能这样呢?是啊,为何人不能这样呢?为爱去真心付出一次。

记忆似乎永远的停留在了四年前的某个夜晚,无论我如何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或是想要回忆起更多关于那晚的记忆,都是徒劳。我似乎永远的被束缚在了那一天。无论在此之前的快乐甜蜜,还是在这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使我越加清醒:我是逃不出来了,除非我愿意迈出那一步。

那是个和过往无数个夜晚,以及后来无数个夜晚一样寻常的夜晚,寻常到我至今想起仍记不住也无法描绘出来那一晚究竟有什么不同。我所唯一能记住的是那晚发生的事情:我泪流满面,掩在她的臂弯,时不时的抽泣。

而她,是否曾安慰过我,还是紧紧拥着我……我竟丝毫想不起来。

好像,从她离开后的某一刻起,她便变成了某个符号,在我的生命中扮演着某种重要的角色。我在后来,后知后觉,总结道:那是我的女朋友。

此后的四年里,爱情似乎就这样在哭泣中沉睡了,如同睡美人般沉睡。我再没有爱过任何人,甚至在每次当我想要重新投入爱情的怀抱时,我便会想起那个夜晚,那种痛彻心扉、揪心、钻心的疼痛便会直击我的心脏,直至我将想要恋爱的念头消亡。

我也曾报复性的一次又一次故意生出那种念头来,看到差不多的女生时,看到心仪的女孩时,看到欣赏的异性时,然而不论我怎么尝试,我的心就像神明那般,似乎早已洞悉了一切。

于是,我的尝试就变成了某种可笑的自娱自乐式的荒诞而拙劣的表演。

一旦这样的念头升起,它便扎根了。它深深地扎根脑海中,挥之不去,主宰了我的思维。我无计可施,只能一次又一次妥协、放弃,好换来片刻的喘息时间。

我需要时间。

所有的疑问和怀疑最终将这个答案推到我面前,我不断重复这句话,我需要时间。除此之外,脑海里再想不出更多的内容来。就连以往治愈灵魂也变得不再有效了。

写作,那是在我没遇见她之前最有效的方式了,消遣光阴,记录生活,好叫自己感觉到一切都还有希望,一切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音乐,跟着旋律不断融合心情,然后倾泻出去,将自己放空,放空,直至只剩下音乐;又或是读书,我总是花大量时间在阅读上,这是作为一个写作者的精神乐园,我游离其中,沉溺其中,在情节、人物、情感、以及诸多的小人物中寄托自己的灵魂,也在不断的找寻自己;还有咖啡、红酒、梦……

答案,我早已心知肚明。这一切还将继续持续下去,如同习惯般,又或是本能般,直至我彻底遗忘。或永远逃避下去。

可是,这些对我来说,太难了。

遗忘就像一个谎言,需要自欺欺人,需要想象力,需要不断地为它做心理建设,使遗忘合理,直至淡忘。或使记忆变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让这一切已然发生的事情变得毫无意义。即使这样,也依旧很难。

每次当我想起要遗忘,记忆又将在原来的记忆中重生,重新焕发出新的活力,无法抵抗的活力。我便又忍不住被它吸引,一次一次,记得愈发深刻,也愈发恒久。一切就像是个恶性循环,仿佛天生就自带吸引力,促使我不断的靠近,再靠近,直至无限逼近而难以忘怀。

我为什么不能遗忘,为什么无法重新开始,后来那么多的女孩,女生,女人,异性。她们并不比她逊色,甚至更加优异,更漂亮,更聪明,更体贴,更温柔,更可爱……可她就像一座大山,越是攀爬,越靠近山顶,哪怕从山顶走过,走得远远的。她也从远方变成了故乡。

她究竟有何不同,我是回答不出来的。而且,认识的异性越多,我越是觉得无法回答,好像就是这样,每一个异性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她的影子,我每多结识一位异性,这种感觉就越加清晰。那么多的人,竟好像都是她的一部分。可当我想要去细究时,又变得模糊了。

这一切就像神话的魔咒,又像诅咒,像梦魇,天生带着禁忌,我不得触碰,否则便会被吞噬。

只是,越这样,禁忌的诱惑便越加使人动心。我想知道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我被吞噬,我甘愿被吞噬,也不愿这般苟活。

终于,机会来了。我意识到,这次老秦的出现,以及他的那个秘密,这对我来说,是个契机,是我唯一的机会。

念头升起,便再也无法扑灭。没有告别,不去理会领导打来的电话,将手机关了机。我义无反顾选择了那个最快抵达杭州的飞机。

没有接机,想象中的热血澎湃和激动并没有出现,一切都以最平常的状态发生着,内心柔软。电话很快就拨通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仿若昨天才刚通过电话那般。她没有问我是谁,就像我没有问她最近还好吗,电话里我告诉她,我来杭州了。她回了一句“嗯”之后便没有了下文,我继续说,我想见你一面。同样简短的回答,她说,好。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杭州是美的,杭州西湖的美尤甚。以往不敢听音乐,不敢触碰文字,现在终于不用躲藏,尽管心里依旧藏着人,然而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一切就都不用再藏着了。耳机里放着最喜欢的音乐,从西湖不知出处送来和煦的暖风拂面,杨柳依依随风摇晃婀娜多姿,树的倒影,湖面缓慢游过的渔船,远处传来悠扬轻忽的钟声,朦胧的雾氤氲在湖面,一切是那样朦胧,朦胧而弥散着诗意般的浪漫。西湖边是一起漫步的情侣,或依偎着互相投喂不知在哪个巷子买来的小吃,还有莲花含苞待放,水里好多好多的鱼嬉戏其间,欢快异常。我想象着一场雨,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亦或风雨同舟?

想着想着,手机传来一阵震动,紧随而来的是发来消息的提示音,是她。她发来一个位置,叫我去找她。

顺着地图的指引,很快来到指定位置,她就坐在那儿,静静的坐着。有那么一瞬间,心神恍惚,彷佛又回到了初识那会儿,那一次,她也这样坐着。

突然,她看见了我,向我招了招手。

我在她对面坐下,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她,她的声音打乱了我的思绪。我张了张口,有太多的话想说,然而在张嘴的瞬间却又觉得任何的话都多余。我欲言又止,有太多想问的,不过,对方似乎并不打算让我说。她说:

“先吃,我点了你最喜欢的炒面。”

我张开的嘴,动作停滞,还未等我说出那句,她已先一步作答:“还有你要的啤酒。”

吃着眼前这碗再普通不过的炒面,异乡,旧人,冰镇的啤酒,热与冷,陌生与熟悉,我一边吃着时不时抬眼看她。这一幕,似曾相识,然而真的发生了,却又如此平常。

仔细想想,其实我所求也就是这般而已。

只是,当年的我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我害怕失去,怕她介怀,又虚荣。于是,我各种伪装,装大方,装作有理想,有大抱负,带她去吃各种好吃的,去玩各种我压根不感兴趣的游戏,去无聊且乏味的公园、海边、游乐场、“鬼屋”,我太想装作自己很好,也太想和她在一起。后来,真的在一起了,我又害怕她厌倦,久而生腻,偏偏我又黔驴技穷,无计可施。然后,我患得患失,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又倍感忧心忡忡……那是想象的无底深渊。

整整四年过去,我何以如此难以释怀?说到底,我太狡猾了,太自作聪明,太自以为是了。就真实的自己而言,就真实的情感而言,就她而言,真的需要这些吗?我不敢问,假装不知道,最后连自己也骗,连诚实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我是何其愚蠢啊!

年轻的时候,都想着琴棋书画诗酒花,认为这些高尚、高雅、高贵,日子久了,方才明白:人们真正逃不过的依旧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说到底,这一年四季,一日三餐,才是真正需要的、真正属于我们的生活。毕竟,我们都是凡人,大家都是凡人。俗,而不媚俗,方为生活。

吃过饭,付了钱,我们相伴西湖,漫步西湖。

“你咋想的,来找我?”她低着头,声音似乎从湖面飘来而非出自她口。

“你咋想的,来见我?”我看着她,从心底泛起笑意,如春风拂面,脸烫心暖。

“你咋知道我会等你嘞?”她昂着头,像是骄傲的孔雀,狡黠,窃笑着。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还敢来?”

“就是不知道,所以我来了。”

“如果我不见你呢?”

“那我就等。你不来,我就一直等。”

“你是不是傻?你就不怕等不到吗?要是我不来你还真单身一辈子不成?要是我不来你还窝在这不走啊?要是我去了别的地方,又或者我不知道你在等我……”

“你呢?等我四年,你不傻?”

“好吧,好吧,我傻行了吧!”

“我也傻。”

“你说什么?”某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张大了眼睛,声音有些不确定,有些失真。

“没什么。”我死不承认,故作漫不经心。

“不,你说了,我都听见了!”某人大笑着,努力力争,拽着我的衣角,“我听见了,你说你傻!”

我一把抓住某人摇晃着我衣角的手,紧紧抓着,将她拉入怀中,凑到她耳边,我说:“是的,傻瓜,你没听错。”。

我说:“是的,我才是真正的傻瓜!我是大傻瓜!”

某人笑着,大笑,却又在眼中流着泪水。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捏了捏她的脸,摸了摸她的头,最后牵起她的手,紧紧抓着,继续着未走完的路……

在杭州一呆就是一整年。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们的日子趋近平常。没有惊喜,没有意外,每天都是衣食住行的那些小事,衣服挑舒服的穿,吃挑合口味的,住不需要多宽差不多够住,堆的东西也不多,因缺有需,一切从简。简,不是简单,不是简洁,而是以自身的条件选择需要的,除此之外的,我既没有别的追求,她亦满足于简单的生活。如果不出意料的话,我们将一直走下去的,如此度过这简单幸福美满而普通的一生。

我在写这段的时候,她正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抬头看她,迎上她的目光,从她的目光中我无比满足。

至于老秦,期间他来过两次电话。

第一次他打电话过来,是问关于恋爱的一些事儿。他又怕又爱,在事情的处理上,他既怕犯错,也怕正确,而他唯一确定的是他对那个女孩的爱。怕犯错是出于对失去的顾虑,担心会令对方失望、伤心。同时因为前一段感情的失败,他还隐约担心重蹈覆辙。怕正确,殊途同归,人总难免会犯错,谁也无法保证能够做到一直都正确。他担心的就是这个。这是个两难全的问题,完美的爱情是不存在的。

我当时回的是:“不要太担心,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对方,以及相信爱情。”

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懂没听懂,说实话,当时说出这句话时我心里也没底。之所以没底倒不是说错或说对,真正没底的是: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儿,而不是一厢情愿就能成的事儿。如果对方不爱他,那就是一段伤心往事,我叫人相信这些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更重要的是,我可能不说还好,要是他听我这么一说继而来个顺其自然,或不作为,那就与我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背道而驰了。

幸运的是,我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在第一次打电话结束没多久,他便打来了第二通电话。在那通电话里,他告诉我他们在一起了,而且他恋爱的对象我也认识,正是望湖楼的小琳。

所以,我的话就对?我不确定,但我确实是这么想也确实这么做的。我相信爱情,一如那暗夜里飞蛾对光、热的信仰。心中有光,暗夜永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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