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码
去老高家装修,同事知道后,斜眼对我“哼、哼”两声,便不再多言。后来我才知道,前面已经被赶走了两个师傅。
工钱的事,老高跟那两个瓦工说得斩钉截铁,你随便找个人来,只要他们说你干的活没问题,我老高就算砸锅卖铁也绝不少你们一分钱,说这话的时候,老高一拳砸坏了上面放着茶水的桌子。
刚到他家开工时,我们谁也不说话,就像两块磁铁的同名磁极摆放在一起相互排斥。
可后来我突然发现,老高在弯腰扫地的时候,偷偷的借眼角的余光,捕捉着我每一条可能犯下错误的蛛丝马迹,更要命的是,他竟然闭起一只眼,利用门角的垂直线,来检验我刚刚粉刷好的墙体精准度,原来老高不仅是一个狠角色,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行家里手,我不得不对他另眼相待,处处小心提防。
老高中等身材,几根稀疏的头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稳稳的托住了那顶帽檐已经开始卷曲的旧草帽,一件起皱的对襟短袖,在微风的带动下,不时的露出了老高浑圆的将军肚,脚上草绿色的解放鞋鞋底已经微微裂开了一个细长的口子,老高偶尔会将鞋子脱下来,弯成弧形状后再取下嵌在口子里的石子,让人很难想像他与这幢价值千万的别墅会有某种连带关系,更难得的是他已经快八十岁的人,眼中竟然看不到一丝浑浊。
“姚师傅,喝水。”老高帮我泡了一杯茶,杯口溢出的温度,一瞬间融化了凝固的空气,心语有了共鸣,话题便从打开的缺口中流了出来,原来老高老家是江苏建湖人,我笑了笑说咱们是老乡啊,老高赶紧纠正过来,不对,咱们只能说是半个老乡,你是苏中,我是苏北。
后来老高隔三差五的会带几根油条给我,他说是他一个退休的老同事开的油条店,卖不完就送给他,我说了声谢谢,老高赶紧摇手示意。我上架子上贴砖,一个人不方便,老高就帮我拌水泥、提灰桶,隔壁邻居看见后,跟老高说,你干嘛帮他们干活啊,你家的活都是包给他们的。老高笑了笑说,怎么能这样说呢,这是我自家的房子,我是在帮我自己家里干活。
那天老高家来了客人,正赶上我们浇地暖,客人刚一进门就撸起袖子,有模有样的帮我拌起了水泥,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笑着跟我说道:“姚师傅今天出的力最大,老大也溜出来了。”我一时听得莫名其妙,老高指着我的鞋子哈哈大笑,原来我的鞋子已被大拇指顶穿了一个洞口,我不由得尴尬的将脚往后缩了缩。
后来老高的亲戚跟我说,他老爸也是做瓦匠的,到了夏天,好鞋他还不穿呢,他说好鞋穿了臭脚,还不如这些洞洞眼眼的鞋子穿了舒服,既透气又不淌脚汗。老高接着说道,你看姚师傅长得蛮匀称的,人小脚也不大,估计不会超过四十码,不过你今天比我的面子还大,把我在老家县城中学当校长的亲戚都请来给你当小工了,我赶紧接连说了几声谢谢。
快到中秋节的时候,我跟老高的儿子打了几声招呼,想回老家一趟,第二天老高的儿子带了两盒月饼过来给我,说是今年他们一家人的单位都发了月饼,吃不掉,就送我两盒带给我母亲,正说着话,发现凳子上放了一双新鞋子:“姚师傅买新鞋啦。”
“哦,鞋是你老爸买的,他说码子买小了,退又退不掉,就带过来送给我穿,他说他看了我的鞋子,三十九码,正好。”
老高儿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我爸这人是不是有老年痴呆症,自己穿四十二码的鞋子,他不知道吗?还有最近每天早上他都要我多带两根油条,他说他近来老觉得自己容易饿。”
此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像个说谎的孩子一样,脸刷的一下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