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绾(1)

楔子

        “快看那颗星星,好亮啊!”叶紫苏轻快的声音传来。

        曲澜天抬头,除夕喧闹的爆竹炸响在江南宁淡的夜空,掩住了靛蓝星河上恬然明晰的光亮。

        绚烂的不真实。

        “呀,都放烟花了,那爹娘和伯伯他们肯定已经在找我们了,快走吧!”叶紫苏一拉曲澜天的手臂,从后山坡上站起。

        临走前,他回头一瞥。当一切落尽繁华,依稀的云气中,那颗星光华依旧,但也仅是一瞬,一瞬过后,它又隐于苍茫的云海之中,就像夜色下出来换气的长鲸,漆黑的脊背划过海面,继而消失于深海不见,始终看不真切。

        那是在重逢前,他与叶紫苏相处的最后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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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尚是正月初五,年味正浓,那已经年过六十已近半昏的皇帝竟忽然特下一旨,着那已留在江南十年,近乎被人遗忘的姑苏县令曲宁曲闻斋迁任京都左扶风,即刻就任,一应家资物什皆由州中府兵后继送达。

        时间仓促,竟连与友告别亦不得,无奈之下,曲宁只得草就别书一封,托人付予姑苏主簿叶齐,遂通知妻杨氏,妾柳氏,嫡子曲澜天明早辰时出发。

        江南的冬不似北方的寒且燥,潮而洌的晨风又似清晨时分最能给人一种刺骨之感,直直地穿过蔽寒衣物,砭人肌骨。

        曲宁一行人趁着寒风渐缓,于城外官道踽踽而行,随身除了一路盘缠,只有一把家传古琴“流鸣”怀抱于曲澜天怀中。其余皆由州中府吏逐渐装迁,缓缓随来。因此此时只有曲宁、曲澜天,及两位夫人共坐的一辆马车,共三名护卫罢了。

        江南河网密集,姑苏城外离城最近的河流距城不过两三公里。两位夫人步下马车,随曲宁父子一同登船,将行未行,远处传来马蹄极速踩踏在枯草上的声音,只见远处泼喇喇的一匹骏马飞驰而来,霎时便到了岸边,来人收缰停马,正是姑苏主簿叶齐。

        “修吾贤弟何必亲至?”曲宁看到叶齐,不禁问道,心里却是暖烘烘的。修吾是叶齐的字,取自《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闻斋兄将远迁,为弟的能不相送?”

        两人在船头岸边拱手行礼,遥相呼应。

        远远的一曲竹笛传来,袅袅的,似要勾起人心中最深的一响低叹,竟熏得人鼻子发酸。

        曲澜天循着笛声望去,远处,她一袭白衣,站在江南的冬季,却如梅雨时的青梅酒一般,醉人心脾。

        “紫苏。”他远远的望着她,不辨容颜,却知是她。他揭开包住古琴的油布,盘膝坐下,随着她的笛声和了起来。

        那是一首江南的民谣,曲澜天奏琴而放歌,“为卿立志兮游四方,游四方兮暂别。”

        这本是男子远游前与女子的离别之歌,歌词悲凉而缱绻,本应由成年男子缓缓而歌,而此刻此景,由刚刚变音的曲澜天唱,那男子低沉的嗓音混着一点清脆与青涩未脱,竟是说不出的含蓄与怅惘。

      为卿抚琴兮长吟,吟罢尽琼芳;

      为卿跋山兮涉水,为卿建功兮立业;

      建功业兮归故乡,归故乡兮伴卿长;

      为卿采莲兮田田,莲田田兮忧心忘。”

      琴曲未止而笛止,最后一句,是从叶紫苏口中传出。不知为何,她轻轻的声音没有因为距离而随风散去,反而伴着风清冷的传进每个人心里中:

        “忧心忘兮莫相忘,缓缓歌兮执手望。”

        歌声与曲声消散,沉默良久,曲宁致礼道:“如此,别过。” 

        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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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年后,姑苏。

        正是人间五月,虽是暮春,但春色却稠而厚,晴烟漠漠柳毵毵,此时的江南,仍是无数文人墨客心中的桃花源。

        马车夫殷勤的挑开车帘,恭敬道:“公子,临街茶楼到了。”

        临街茶楼是姑苏最大的茶楼,虽然名字有些俗,但确是一块响亮的招牌。各色茶叶次第更新,更有招牌碧雨绿茶,只有此茶楼可得,只在三四月供应,取去年雪水及初春的雨水煮茶,从采到制到煮,都有专门程序,专人负责,不知多少人就为了一壶碧雨绿茶不远千里赶来。

        更为出名的是三楼杏雨春望堂,那几乎是全天下所有说书人梦寐以求的舞台。

        江南人听说书,不似帝都永安的嘈杂热闹,多讲些如江南般恬然的花前月下,山水画意,须十七八个少女持箜篌、扬琴、琵琶和着;也讲王朝更替,英雄史诗,只着一人一架古琴,断断弹来,方得解个中风味。观众在下面大厅或一旁雅座听,偶有交流,但极轻。听到好处便齐声道一句:“好!”讲的神飞,听得尽兴。

        曲澜天应了车夫,步下马车。三年的时光让他腿去了少年的稚气,却也并无多大改变。如今他十七岁,面白无须,星目高鼻,一袭白衣,眉毛浅淡而微弯,更让他多出了一丝想让人亲近的感觉。他仍带着他的“流鸣”古琴,只在腰间多了把佩剑,背后多了个书囊。仿佛这三年的时光他只是出城买了把剑,几卷书,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他扔下给车夫的小费,大步走进茶楼,立刻有小厮上前,热情招呼。

        “二楼杏雨堂,我要一个雅间,一壶碧雨。”曲澜天吩咐

        “好嘞,”伙计应着,“今儿个客官来的巧,二楼说书的是谢二爷。”

        “谢二爷么......”曲澜天自语道,慢慢回忆起三年前印象中那个清瘦老人。

        谢二爷的真名无人知晓,只知他姓谢,家中排第二,他是说王朝演义的。能凭王朝演义的在清淡的江南说出一批听友的,他是头一个。他说书有邪气,无须借助他人,只自己搁架古琴,兴起时拨两声,自有一股沉郁或激昂。能一口气说上两分钟,滔滔不绝报出几十个人名字号,绝不出错。人们听他说书时喝茶,能喝出一股子醉意,所以人们都爱称他一声谢二爷,这是人们对一个行业匠人的尊重。

        曲澜天走进雅室,那个熟悉的声音蓦的传来,像是阔别多年的老友,有些蛮不讲理的闯入耳朵。讲的是本朝开国演义《四海临剑录》,周围一叠声地叫好,掩不住那说书的声音,沧桑中又透着一股子仿佛要证明自己不忘初心的清亮,一下子把曲澜天的心带向三年前。他品下一口碧雨,有点涩,像带着江南的烟雨气。入了喉才觉满口清香,又像极了雨后草木的味道,一点点地,勾着他浸入回忆中去。他坐在茶楼上,有晚风叙旧。是三年前的风啊,他想着,任它穿楼而过―――――也是春天,三年前刚立豆蔻的紫苏,与稚气未脱到自己,最喜欢来的,也是这临街茶楼吧。

        三年的时光太漫长,漫长到连人的记忆也不牢靠,只有临别那惊鸿一面的朦胧晦涩一直不曾忘记。闲暇时,曲澜天偶然会凭着自己的印象勾勒出那绝美的容颜。

        “紫苏……”他轻喃,心尖有些热,他不禁又自书囊中取出那封信,轻轻摩挲,不期然地回忆起临别时父子间的对话。

        “嗯,子沧,如今你也长大了,可以立家了,不知是否有了心仪的女子?”父亲呼着曲澜天的字,显出一股认真的意味。

        闻得此语,曲澜天心中蓦地漫出那个女子,竟似是要直接跳出至眼前来般的急切。

        曲宁似是了解他心中所想,缓缓道:“我自离了姑苏已有三年,故人故地,甚是想念。我且修书一封,给你叶齐叔,你替我走一遭。他女儿叶紫苏,是与你青梅竹马的,不如就聘了这门亲事,趁我和你母亲身体尚健,早日迎娶入门。”

        “多谢父亲操心。”曲澜天抬头,眼中闪出明亮的光。

        他缓缓喝下最后一杯碧雨,添了三次水,茶味已经淡了。外面谢二爷仍讲着断壁残垣,天光云影。曲澜天听着那个苍老的声音吟出那含蕴苍凉的诗:“牧童敲火牛砺角,谁为着手复摩挲?日销月砾就埋没,六年西顾空吟哦。”(出自韩愈《石鼓歌》)没有史官会记下英雄的爱恨情仇。血泪消融,只有浅淡的几行年月日,再让后世的人们从字里行间找出满纸的金戈铁马和掩埋的血,历史总是如此残酷,只有说书人的缓缓道来,才说出了人性的善恶美丑,才能给人生一个展望或回顾的空间。

        曲澜天步出茶楼,背后兀自血月苍凉,岁月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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