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中夹杂着不知名的犬叫声,顺着蜿蜒的小溪传来,咕嘟咕嘟,凄凄惨惨。在漆黑的魔幻剧场中,只听到心跳在扑通扑通敲打着腔壁,小溪旁的一棵柳树和着映在泉流中的模糊的弯月,令人毛孔张立。
冉净村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区别,该睡的都睡了,醒着的依然醒着。一条家犬叫了一声,便引来了一群家犬沸沸扬扬,这狗叫声起起伏伏,倒也是一种别样韵律。被狗吵醒的人家,醒来大骂几声,狗也不再叫了,那人自然又悠闲回到了床上,拿着陈旧的蒲扇,一下,两下便睡着了。在村子的靠近山的那头,一栋破旧的泥瓦房巍然挺立,几束蜡黄的光线从窗户里钻了出来,朝着远处散开,在某处又掉了下来。小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声音很尖锐,似乎能刺破人的脸,压弯人的骨头,然而它始终不能在湿哒哒的空气里肆意蔓延。小孩穿着绿色的短袖,衣服显然是穿了很久很久了,黑的杂夹着绿的,一个个洞里露出他瘦小的排骨。他蜷缩在床的下面,旁边是摔碎着的酒瓶玻璃和流淌着的血。这血源源不断的流,似乎永远留不尽,它沿着下水管道,一直流向了村子里那条唯一的小溪。血溶在水里,水慢慢变成了红色的,在月光里,它又变成了黑色的,几条肥肥的鱼正大口大口呼吸着,水进入它的口腔,从它的鳃里冒出来,咕嘟咕嘟变成水蒸气了。
大山深处的夜漫长又宁静,漫长似古老的白昼,宁静得让人窒息。
第二天下午,几辆警车起伏地向着村口进来了,在大树底下聊家常的几个老人听见了警鸣声,长吸了一口手中的自制的土烟,就赶着村口去看热闹了。警车在村口的一处晒谷的水泥地停了下来,从里面走出了几个巍巍的穿着蓝色外套的人,跟随着的是一个戴着手铐的土黄脸妇女,松散的黑色披发,满是血迹的白色衣服,像个没有感情的厉鬼。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将平地给占满了。有人认出了那个戴手铐妇女,大声说道“那不是阿兰吗?怎么成这幅模样了。”
人群开始沸腾起来了,像要烧开的热水。
冉净村从来就没这么热闹过,老的牵着小的,小的牵着大的都聚在一起了,人们开始猜疑了。有人说阿兰恐怕是被谁在外面打了,有人叫喊着阿兰太老实了这样被欺负也活该,在外面待过几年的年轻人叫道,她要是被人欺负,为哈还戴着手铐勒。议论激烈起来,两个从警车下来的汉子搀扶着妇女缓缓离开了人群包围着的圈,来到了一栋破烂的散发着霉气的房子里。这房子正是那阿兰的家,警察在外面拉了一根警示绳,拦住了围观的村民。
太阳渐渐离开了水平面,剩下一点余晖散落在远方的山上。围观的村民依旧围观着,敞开着的大门,一个磁碗里陈放着的是刚吃完的鱼骨头,几条狗在争抢着。
终于,从房子里走出来一个戴着黑色帽子的穿着短袖的汉子,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在指挥什么的挥舞着他的两只手,渐渐从门里又出来一个人,那人弯着腰,手里抬着一个盖着花色棉单的被子。人们大惊,这声音将宁静的小山村震聋了。
警车掉了个头,开了车灯,便行驶离开了人群。后面紧跟着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和哭着的五六岁小孩,大男孩抱着小男孩追着车哭喊,伴随着汽车的尾灯,他们的影子越来越长,声音也越来越模糊了。
阿兰生下来,连续高烧几天,她的父母因为她是个女的,便不肯花钱给她看病。死了就死了吧,顶多算是死了条狗。她父母正着扔掉时,阿兰却好了,像个大男孩似的生龙活虎,可是也因此说不了话了。阿兰是个苦命的娃,村里的老人都说,在阿兰三四岁的时候,她父母便把她扔在外头,零下几度和刮着狂风暴雪。几个从她旁经过的村民,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停下来看了一下,心存可怜将这孩子抱到一处能避风雪的角落,也只是摇摇头,走了。第二天,娃娃被人发现了,被一条冷冰冰的狗围着。大家都知道这是谁家的娃,便送回去了,因为这孩子命大,人们怕触犯了观音菩萨,便斥责阿兰父母不准这样的勾当。阿兰虽是活了下来,但她也常常是受饿着,有人常常看到她偷偷吃着狗食。到了十四岁的时候,阿兰的父亲因为下煤矿出了意外断了两条腿,阿兰便终日被斥喝着去照顾着她父亲的日常,甚至在半夜两三点,熟睡中的阿兰突然被父亲打醒,吆喝着背着他去大小便。
有一日,阿兰在河边洗衣服,一个满头白灰的男人走了过来,颠颠撞撞的摔倒在河中,溅起的水花将阿兰的衣服全打湿了,那男人扑打水面,踉踉跄跄上了岸,两眼勾勾看了眼被惊吓到的阿兰。男的在村里恶名远扬,大家叫他狗蛋,他父母莫名其妙就失踪了,大家同情狗蛋,经常会接济他,可是最后发现狗蛋经常会做一些偷鸡摸狗的行当时,便只有骂名了。可自那不久,阿兰莫名其妙被嫁到他的家里了。她极力反抗他,但她扭不过,在试图挣扎了几下后,便只能仰着头,看向天空,天空中没有月亮,只有闪闪的几颗星星。
花开了,黎明到来。
阿兰很快就生了一个儿子,取个名字昌明,那几日,阿兰终于有了笑容,她看着襁褓里头的笑着的小孩,心里温暖如春。每天,阿兰陪着昌明在那条小溪边散步,她抱着,她拉着,她想要是生活一直这样那该有多好。
但生活是残酷的,至少对于我阿兰而言,生活就是恶魔。狗蛋不知何时学会了醉酒,每天晚上,带着一身醉气破门而入,然后拿着用来抽牛的鞭子,直接向着阿兰身上抽去,阿兰一开始哭啊,那哭声惊天动地,传到玉皇大帝那儿去了,可玉帝也管不着。有时候,阿兰被强行扒光衣服,然后吊在墙梁上打,昌明门缝里看着,他想冲进去阻止他爸,可是当他看见那凶狠的眼神,比沙包还大的拳头时,脚就哆嗦了。昌明很心疼他的妈妈,但又恨自己没用,不能保护她。昌明很快就长大了,他从小就对世界充满了恨,除了阿兰。在学校里,经常被高年级的学生欺负,他就会拿石头偷偷往他们后面砸,砸出血来了,差点砸出人命了,学校开始调查是谁做的。可没人会承认,他是远远的砸的,砸完他也跑了,大家都不知道。当学生在议论纷纷时,他听见说,那人被打得活该巴不得他们死了算了。昌明此时心里是舒畅的,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大事,当然,他还有一件更大的事还没有完成。
春暖花开,小溪旁几只鸭扑打着翅膀,白色的羽毛由于惯性脱落,依靠着风的寄托,飘到河的那一岸了。今年,阿兰又添了个儿子。平静的日子倒是来临了,狗蛋要去外出了。那天,阿兰抱着新添的娃和昌明一起站在门口,目送她的老公离开,她明白她的好日子要来了。新添的娃还没取名字,阿兰便叫昌明请教学校的老师取个名字,昌明不喜欢老师的威严,便私底下翻了字典,找了个字,假装是老师取的。叫昌华,阿兰拿着字条,看着用黑色铅笔写的工整细腻的线条,脸上笑开了花,好,就叫昌华吧。昌明也很开心,低着头偷笑着。就这样,昌华和昌明在阿兰的陪伴,虽然吃得不饱,穿得不暖,倒也是过得很幸福了。阿兰每天早上天不亮起床,去庄稼地里干会儿活,又赶着回来给两孩子做早餐,有空时便带着他们一起去经常走的小溪旁散散步,玩玩水。她时常望着远方的天空,看着太阳落山,飞鸟经过枝头,昌华问她在看什么,她笑了笑。
也许我们会一直这样活下去的,她心里想。
一年过去了,他没回来;
二年过去了,他还没回来;
五年过去了,他还是没回来。阿兰心情很好,也许他是死了吧,死了也好。就这样,她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了,直到那日。
她刚刚除完草回到家,看到门开着,两个小孩不见踪影,风静悄悄的,一切都平静的如深夜的山村似的。她心里拔凉拔凉的,祈求着那日不要到来,她慢慢走进屋子,看见了床上那个穿着袜子的正抽着烟的中年男子,旁边是两个孩子正靠在墙上面无表情站着。该来的终究会来的,她终究是受难的人生,既然命运要求这样,那她就得承受。那日天空下着丝丝细雨,风呼呼透过纸糊的窗户,像千万只手在抚摸她的脸颊,她额头冒了很多豆大的汗珠,今晚必然是个不平凡的夜晚。
一条狗叫了,一群狗跟着叫了;
一棵树在摇摆,一群树跟着摇摆;
一个人在咆哮,一群人在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