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中期,杰出文学家苏轼贬谪于齐安,让齐安获取了千古盛名。在这里,他写出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写出了“前后”《赤壁赋》,写下了大量文学作品,达到宋代文学创作的最高峰,影响了无数后人。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是宋代豪放派词作的两大丰碑,而且都与长江天堑有关,与南征北伐有关。所谓“文章憎命达”,“诗以穷而后工”。苏轼谪居齐安四年零四月,时常“扁舟革履,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为生计,耕作于东门外附近的一处丘陵,自名曰东坡,与亲友一起挥锄耕种,自己挥锄,妻妾挑水,种植小麦、水稻、蔬菜、花果。“东坡”之名,源自白居易在西蜀忠州耕种时的地名,写过《步东坡》《东坡种花》等诗作。苏轼以“东坡”为别号,则是仿效陶渊明的“东篱”。白、陶二人,皆为苏轼偶像。苏轼处世达观,内心强大,与世推移,自然不计得失。王禹偁和苏轼的创作巅峰都在齐安,被后世称为王齐安、苏齐安。
对于东坡的具体位置,历来看法不一。有人依据明清古城地形,推断它位于东门路与东坡路之间的地区师专旧址,在城东,但那更应叫做“北坡”,因为其实在城北。正因如此,东坡路后改为体育路。有人依据宋元古城地形,指出它在青砖湖北侧,那时节古城很小,青砖湖在城东。有人依据苏轼等人的有关记载,断定它其实处于考棚街西侧的青云街一带,在当时府衙东边。苏轼在《与子安兄书》说:“近于城中得荒地数十亩,躬耕其中,作草屋数间,谓之东坡雪堂。”又在《东坡八首》自序中说:“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余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南宋王象之在《舆地纪胜》中说:“东坡,在州治之东百余步”。按宋朝一步约合现在1.5米计算,东坡应在府衙东侧300米左右。此说最严谨,最科学。
当时的齐安孤城一片荒凉,极为简陋,按照现在的标准去看,不过是一座古镇的规模。为消遣时日,苏轼喜欢创作诗词赋书画,喜欢结交各路好友,喜欢到附近鄂渚、麻城等地旅游,喜欢跟僧人、医者等异人交谈,喜欢用便宜的食材研制东坡肉、东坡饼、烤羊骨等美食,还喜欢搜集、鉴赏城里山上的奇特石头。他闲时扒得298枚,作《怪石供》,及至离去,全都留在齐安。他玩弄怪石一则消遣时光,一则欣赏美学,自《山海经》《庄子》孕育的怪诞美学,一种自洽与寄托。他昔日以画竹为主,如今枯木怪石都成了笔下神奇之物,一树老梅,画尽了怪诞美、沧桑美。我从未去过聚宝山、玉玑山,据说是石龙山附近的两座山头,可能已经被推平,无处可觅。作为一个穷学生,我还没有寻找宝藏、一夜暴富的天真想法。但是我很喜欢一个专讲石头历劫的故事,那便是《红楼梦》。
苏轼《初到齐安》诗云:“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这座山城,多丘山,多竹林,大者如椽,乃毛竹也。鄂渚的鳊鱼举世闻名,以樊口出产为正宗,头细、肉嫩、味美,是奢侈品。齐安自然也有鳊鱼,跟对岸的鳊鱼一样。本地诗人潘大临颇穷困,与苏东坡、黄庭坚友善,是江右派诗人,经常到城郊东湖打渔,有时竟捞到价值百金的大鱼,不知是鳊鱼还是青鱼、鱤鱼。有此大鱼,想必是与二三好友煮鱼论诗了。他写诗不多,只留下了“满城风雨近重阳”一句,却成为一个著名的成语。石龙山脚至今有水库,深碧湖水里,有时可听大鱼搅动水花的沉闷声响,嘭嘭。潘大临因一句诗而成名,引得后人纷纷补做。我据其事迹,恢复愿意,续作一首:“满城风雨近重阳,赤壁山间最断肠。件件秋来景物美,斯人已去叶樟香。”
苏轼所作《东坡八首》,所写亦尽为食材:“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据红学家周汝昌考证,这正是清代曹雪芹的取名出处;曹雪芹及其祖父曹寅都喜欢苏轼,诗文中多有借鉴。曹霑者,苏轼之铁粉也,以其紫金石作宝玉,以其“敛黛含颦喜又瞋”作黛玉,以其《木石图》解“木石前盟”,以其妾王朝云解“正邪两赋”,以其“人间如梦”演红楼一梦,以其“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演“好了歌”也。《红楼梦》第五十一回,他借薛宝琴写了一首《赤壁怀古》,位列十首第一:“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姓名载空舟。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有两个妻子,而曹寅的生母是齐安文人顾景星的妹妹。曹寅与舅舅互有唱和,还为其刊刻《白茅堂集》。该书作为祖辈著述、祖传藏书,曹雪芹肯定是熟读过的。据说,《红楼梦》中有些词句源自这部诗文集。狂狷不羁、不事满清的顾景星,以阮籍、李贺自居,想必影响了曾外孙曹雪芹,其别号“梦阮”,正是追慕阮籍。同为放达之人,我的骨子里与苏轼、曹雪芹、阮籍乃至一些乡贤有着某种神秘联系。
苏东坡躬耕东坡的隐居生活,恰似东晋陶渊明,其辞曰:“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苏东坡在《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写道:“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词中提到,东门东坡之外“北山倾,小溪横”,北山正是石龙山。石龙山位于赤壁山北边,最高海拔八十一米,状如一条巨龙。建国后,这里被附近砖瓦厂、村镇砍削取土,大肆开发,地势变低,甚至难以辨识。人们有时将它与毗邻的赤壁山合并起来,统称石龙山。石龙山南麓建有地区衙门,他们也需要这种吉利地名。我校石龙高中在石龙山东南面的脚下,远远可望见龙头,林间兴起龙云,却并未诞生一个龙种凤雏。
赤壁山是北门汉川门外的一条山岭,矶头有东坡纪念馆,建于清代,民国抗战时毁于战火,后重修,括于石龙山森林公园。某日,苏轼登临赤壁矶头,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檣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该作为咏史词之绝唱,豪放词之滥觞。制词自唐代、五代至北宋中期,几乎皆为婉约词,范仲淹、柳永偶有豪放词作,但追随者少;自苏轼写下《念奴娇·赤壁怀古》及后来《江城子·密州出猎》诸篇,豪放词逐渐另辟蹊径,分庭抗礼,而追随者有陈与义、岳飞、张孝祥、陆游、辛弃疾、刘过、陈亮、张元干等。后人多据“赤壁怀古”以为三国古战场,聚讼纷纭。经考证、协调,此处被称“东坡赤壁”“文赤壁”,供后世凭吊。我认为,如果结合历史地理的变迁,这里可能真的是三国古战场,文武赤壁合一,才是唯一的历史真相。
苏轼被贬齐安时,是被监视居住的敏感人物,昔日故交大多断绝往来,唯求自保(乌台诗案中被牵连、被贬官的人太多了,且大多被视为“蜀党”“苏党”),所交者大多是齐安文人。昔日幕僚门人李之仪,颇为不平,在朝中积极联络营救,与苏轼多有书信往来,力促其早返京城。苏轼第一次接信时,极其激动,为其真情高风所感,立即写了《答李端叔书》,表明自己厌倦官场,淡泊名利(建国后,“汉奸文人”周作人幽居燕京,昔日故交纷纷避嫌绝交,唯有弟子、齐安籍废名不忘师恩,严冬时独自拖着板车,送去一车木炭,真正做到雪中送炭)。李之仪与苏轼志趣相投,命运相似,被贬出京,晚年寄居长江边的平安州,妻儿皆亡,孤老无依,有幸与很有正义感的歌伎杨姝相识,后者为之弹奏《履霜操》(几年前黄庭坚被贬当涂,杨姝亦为之弹奏此曲)。两人互为知音,结为夫妻,醉心山水,神仙眷侣。李之仪作《卜算子》云:“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风声稍息后,昔日门生李格非(李清照之父)也前来探视,让苏轼惊喜交加。随着更多的门生前来,李格非驾驶小船担任运输工。
苏轼身在齐安时、离开齐安后,齐安成为文人争相题咏、朝圣之地。苏门弟子张耒后来贬谪齐安,所见并非苏轼所歌咏的浪漫文化盛况,而是直面荒凉凋敝的社会现实。他在《明道杂志》写道:“黄之陋特甚,名为州而无城郭,西以江为固,其三隅略有垣壁,间为藩篱,因堆阜揽草蔓而已。城中民居才十二三,余皆积水荒田,民耕渔其中。方盛夏时,草蔓蒙密,绵亘衢路。”他又在《齐安行》中写道:“齐安楚国分三户,葛蔓为城当楼橹。江边市井数十家,城中平田无一步。土冈瘦竹青复黄,引水种稻官街旁。客樯朝集暮四散,夷言啁啾来湖湘。使君丽谯涂垩赭,门狭不能行两马。”苏轼去世第二年,黄庭坚再被贬谪,经过鄂渚樊山,遥望对岸赤壁,作《松风阁诗》怀念之。因为朝廷反复而残酷的政治斗争,属于“苏党”的苏辙和“苏门六君子”(含“苏门四学士”),大多中年以后屡次贬谪,颠沛流离,且大多没有活过甲子之年。他们被誉为“六君子”,因为始终坚持站在苏轼一边,共同进退,矢志不渝,绝不后悔。“苏门后四学士”也大多因“苏党”而被贬谪。其中李格非比较机敏活泛,多次被贬,后因岳父王珪、亲家赵挺之反对“苏党”,自觉功成名就,暗中参与举报苏轼。苏轼于被召北还路上去世的那年,正是李清照和赵明诚大婚的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