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雯姐最近离职了,她是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的信审总监。
我问她,为什么要选择在年中离职。
她说:“也不是刻意要选择现在,而是我妈妈最近病得很厉害,需要动手术。我爸爸年纪也大了,他照顾不好我妈妈。其实,我一直没有想到会有一天离开上海。如今,终于做了这个决定,辞职回家,照顾我妈妈,然后在老家找份工作,顺便把自己嫁出去。”
晓雯姐是湖北人,在武汉一所211大学读了法学专业,毕业后就来了上海一家银行。呆了五六年后又换了另一家银行做信用卡审核,刚入职这家互联网金融公司没多久就离职了。
今年,晓雯姐33岁,她有过两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她已经在上海呆了十几年,她一直笃定自己不会离开这座中国第一大城市。
在一线城市里漂泊的人,命运都是相似的:一半在燃烧,一半在荒芜。
曾经的壮志凌云和爱人逐渐时光里模糊远去,未来越来越近,而躯体却又累又迷茫,在不见光的隧道里狂奔,看不到与你结伴而行的人 。
晓雯姐说:“我喜欢上海的年轻、速度和激情,而我却青春不再,逐渐老去。我想我曾经绽放过,只不过还是要回到泥土里。老家的小城里,我的父母早已年迈,如今妈妈病重,我想自己是时候回去了。我突然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有多久没有认真地和一个人拥抱了?那种很用力的拥抱!我很怀念这种感觉,而我似乎很少拥抱过自己的爸爸妈妈。”
我听到最后这句话,瞬间内心被击中了。
到底有多久了?大概,已经很久了吧!
01
在我的记忆里,我拥抱过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拥抱过自己的女朋友,却似乎从记事开始从来没有拥抱过自己的爸爸妈妈。
我是在豫中农村出生的孩子,乡下人的质朴,让感情的表达更内敛。我从来没有喊过自己的父母为“爸爸妈妈”,称呼吝啬得都只有一个字,我叫自己的父亲“伯(bai)”,叫自己的母亲“妈”。
在我们那里,爸爸的称呼还有:“爹”、“叔”、“达”等,妈妈的称呼还有“娘”。
我父亲是个烟鬼,特别爱抽烟,一天能抽一到两盒香烟。这一点可能是遗传的我爷爷和奶奶,他俩都抽烟,而且我奶奶抽的比我爷爷还厉害。据说,我奶奶是地主的女儿,小时候娇气得很,很年轻就学会了抽烟。
我妈在我和弟弟还是小孩子时,就教育我俩说,不要学你伯抽烟,要学点好的!我们兄弟俩很听话,就和我妈站在一条战线上,经常驳斥我父亲,让他少抽点。但是,我父亲根本戒不了烟,他说自己不喜欢喝酒,人总有点爱好吧,自己就喜欢听听收音机里的歌,抽抽烟!
后来我出来工作,往家里打电话,还是会劝他少抽点,但是真到了回老家的时候,还是会偷偷给他买一条玉溪。我妈知道了不乐意,他却拍拍我的肩膀,笑开了花。我就告诉我妈妈,不要气了,我给姥爷和爷爷都包了红包。
02
我常对我父亲说,我妈能嫁给他,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我翻开过他们的结婚证,20世纪八十年代末的结婚证件照还是黑白。
照片里的父亲又黑又瘦,像被饿了好几天的猴子,我妈白润清纯,眉如春山,眼如秋水,用现在的词语来说,真的可以用“女神”来形容。
我妈的身高将近一米七,很高挑,是我们邻里中女性最高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对我和弟弟讲,你俩以后找女朋友不能找比你妈还低的。我笑着说,妈,你的要求太高了!
我妈嫁给我父亲,并没享到福气。有了我弟弟之后,三代同堂的老宅里越来拥挤。我们和爷爷只能分开住,但是家里没有多余的房子。我父母两个人在村东的沙河岸上自己和泥,用模具浇筑砖瓦,然后用麦秸烧砖窑。具体的情节和《平凡的世界》孙少安烧的砖窑差不多,但没有他的砖窑厂规模大,只有一孔窑洞。
后来家里的房子盖好了,青砖黛瓦的平板前檐,只是没过半年,老家那里就流行了平房,又过了一年半载又流行了两层三层的楼房。
好不容易搬进了新家,我妈却因为之前烧砖瓦盖房子透支了身体,大出血,紧急住院。然后请了托人请了方圆几十里都知名的大夫为我妈动手术,才保住了性命。
一两天没有看到我妈,问我爷爷奶奶才知道我妈住院了。
姥爷家里的一个我的近门舅舅去镇上看我妈时,我坐着他的拖拉机去的医院,拖拉机后车斗里坐满了我许多近门的舅舅妗子和外婆(我妈有好几个亲叔伯,所以我的外婆也比较多)。到了医院,我看到妈妈病房里或站或坐,有很多眼熟和叫不出名字的亲戚在和我妈聊天。
我妈躺在病床上,唇齿发白,看上去很虚弱。她还在输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血袋。地上还有很多血迹,室内的空气腥腥的,莫名的让我害怕。
那个时候,我正在读小学三年级,第一次感觉到离死亡那么近。
后来,我才知道我差一点没有了妈妈。
03
因为盖房子和妈妈住院,我姥爷给了我们家一点钱支援。其实,也没有多少钱,结果一直被我舅舅和妗子惦记着。我舅舅人本来挺好的,我父亲在农忙的时候还去帮他耕地。可惜我妗子爱闹腾,我舅舅又是气管炎。他们一直以为我姥爷和外婆偏向闺女,其实我姥爷他们累死累活一辈子还不是全奉献给了我舅舅。
后来,我们家里种烟叶,让我舅舅托妗子家的亲戚帮忙卖掉。结果烟叶卖掉了,舅舅却迟迟不肯给我们钱。于是,我爸带着我妈去找舅舅要钱。结果,我舅舅和妗子不给,最后反目成仇。连带着,我舅舅他们连我姥爷和外婆都不管了。
有时候,想想农村的事情,很多纠葛也莫不过于此:钱和养老。
和我舅舅闹掰后,我一直劝我妈要释然,当时,她坐在床上气得直哭,一直抹眼泪。后来,我爸回来,扶了一下我妈肩膀,责怪我:“你和你妈聊这些干啥!就不能让她少留一些眼泪!”结果,我妈居然不哭了。
直到现在,我看到女孩子流眼泪都会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什么来安慰对方。看来,我还是没学会。
我爸的厨艺特别棒,他年轻的时候跟过我们当地的老厨师师傅学过手艺。很多附近的村子和亲戚办红白事酒席都会找他去掌厨做菜。但是,我们一家人很少吃到他做的菜,平时都是我妈做饭,偶尔来客人他才会下厨做几个好菜。
我春节回家的时候,总会瞄几眼,想跟着我爸学学手艺。他总说,你刀工不行,想学好,只看是没用的。
其实,我们家里的钱都是我妈管的,但我妈总是对外说是我父亲管,而我父亲又说是我妈管。结果两个人说的话对不上,经常会惹得听到的人哈哈笑。
我爸爱抽烟,所以烟钱要花费不少。我妈总是把钱藏在很不起眼的夹旮旯里,但也有些地方很容易被识破,比如说箱底的床单里、袜子、书页、床根等等。
我说妈,有些地方,你藏得太明显了。她笑了:“我是故意让他找到一些钱的,不然没钱让他抽烟岂不是要急死他!”
我妈有时候去镇上逛街,会给我父亲买几件衣服,而我父亲则对应地割几斤猪肉回家烧红烧肉给我妈吃。开春,农闲之余,我父亲会骑着摩托带我妈去逛庙会。
我有四个姑姑,都早已出嫁成家。我叔叔是军人,在空军部队待了十几年。他参加过1999年和2009年天安门大阅兵,后来转业到了天津某区公安局。如今买了房和车,结了婚,孩子都读初中了。叔叔常年在外,家里照顾爷爷奶奶的事情,基本就归我父亲了。每逢县里的盘古山大庙会,我父亲会开着拖拉机带着我爷爷奶奶、我妈还有村里的邻居一起到镇上,然后换乘公交车去县城盘古山爬山祭祖看庙会。
04
我的父亲对弟弟和我的教育很开明,但是在我们小时候淘气不听话,就会拿着腰带抽我们兄弟俩的屁股。后来慢慢长大,父亲就不曾打过我们了。
记得高中时,我问他,如果我考不上大学该怎么办?
他说的很干脆,考不上就回来种地!
我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滋味,从小到大我没少在在农田里劳作。
夏天,炎热的午后,一家人在烟田里采摘烟叶,空气被热浪蒸腾要冒起烟来。突然天色乍变,乌云墨马般奔袭而至,暴雨瓢泼一样倾盆而下,砸得头皮、肩膀和后背的皮肤生疼。
我们不得不冒雨继续采摘,因为我们要和老天爷抢时间,尽早的把田里成熟的烟叶采摘完。大雨和风会把烟叶蹂躏得破破烂烂,还有小洞洞,这都会影响烟叶的烘烤和最终的卖相。
浑身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感觉像被湿漉漉黏糊糊的八爪鱼缠着身子。手上黑乎乎的一层烟油,不小心擦到眼上,就是热辣辣的疼,让人睁不开眼睛。
正因为对务农种地劳累枯燥的厌恶和恐惧,我对学习的确是更用心了一些。也许是天资愚笨,后来只是考取了省城里一所很普通的二本。
收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我问父亲,如果我真的没有高考考上大学会怎样。
他说:“考不上就考不上呗!去复读,一直到考上为止!”
“你不是说让我在家种地吗?!”我惊噎。
“我那不是为了断你后路,让你破釜沉舟嘛!”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黢黢的脸,眼角泛笑,带着一丝狡黠。
有人说,天下父亲最大的梦想就是成就儿女的梦想。
父亲不希望我和弟弟重走他的老路,于是我和弟弟越走越远,现在都不在老家了。
05
2014年春节,我从上海回老家。
那一年,冬天大雪,也许是因为天气冷的原因,我有些轻微的咳嗽。
其实,并不是感冒,而是不由自主的想咳嗽,不咳不舒服。我妈怀疑我支气管出了问题,让我父亲带我去镇上医院去看看。我说不碍事,不疼不痒的。父亲不依,离开了麻将桌,非让我和他一起去。
大雪封路,家里的摩托根本不能上路,父亲只好让我跟在他屁股后,两个人一起步行去镇上。
雪下得很紧,风呼呼地刮,父亲脚踩在雪地里,嘎吱嘎吱地脆响,留下一串一串的脚印。
我像小时候一样,习惯性地把自己的脚放在他留下的脚印里,却发现父亲的脚印已经装不下我的脚了。
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在那一瞬间,我才发觉自己已经长大了。
父亲回头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的鼻头冻得通红,像发亮的红萝卜。
我手冻得冰凉直发抖,声音发颤,先赚点钱再说吧!
后来聊到结婚生子,我说如果结婚后没空带孩子,就把孩子扔在老家让两个老人带。
他不乐意了,说:“我和你妈带孩子没问题,但是不能让孩子一直在老家!家里的生活环境和教育条件太差了,会把孩子带笨的!孩子从小的成长环境很重要,一定要让我孙子在城里长大。”
我乐了,原来我的父亲比我的视野还宽阔。
我有时候也在想,我自己这辈子是不是就是这样子了,没什么出息,也折腾不了什么大事情。
但也许,能和自己挚爱的亲人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看看天上的云,听听耳畔的风,只要能开心又有什么不可辜负的呢!
我不想成为谁,也不要什么出息。
我只想闭上眼睛,用力地拥抱过往的时光,那些我最爱的人和花儿,那些苦涩和孤独,泪水和欢笑,真情与快乐!
我是最普通的人,我是徐少寒,我是我自己!
上海的阳光很好,与你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