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坐在高脚凳上,眼前是深棕褐色的桌面。它实心而布满木纹,手倚上去有愉悦的充实感。周围是淡色的地砖和墙瓦,明亮的灯,桌上打的蜡在不住地闪烁。忙碌穿行的侍者,节假日三三两两信步前来的高中生,独自望向窗外的旅人。

安静而孤独的小城。没有什么不伦不类的地方。


“不赖。”我想。

杯中的冰块发出被搅动的声响。一个人独坐,手头没本书让我有些局促,但那也不值一提。从很久之前,我就没有固定阅读的习惯了。

在这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化到无可挽回的地方,也没有变化到那样的地步足以让我不胜自哀。

百无聊赖间,我望向窗外。香樟树的叶轻轻摩挲着摇动着,隔着玻璃能想象那样的沙沙声。平坦的、城市化的规整地砖铺成的路边,小而精致的商店鳞次栉比地排列。不是饭点,大多数食馆没有亮起它们最耀眼的灯。街上偶尔有车通过,但大都平淡无奇。天光大约还是亮而泛黄,边角略微带着点红色。所幸是坐在店内,听不到街上这样那样潜伏着的勾心斗角。

恐怕我不很明白,在秋日里,这样的情境下,究竟该抱持怎样的心情。我回想着从前读过的那些书,以期找到什么类似的场景和心绪。在那里,春去秋来,云卷云舒,潮起潮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完美的位置,世界天衣无缝地运转。

但我想,我要找的东西,大概却是一片空白。


下午四点她来。

她见到我,不动声色地踱步过来,坐在一旁,随身带来一股夹杂寒气的香水味。她从肩膀泼洒到后背的长发已剪至耳后。

她用一种坚毅又悲戚的眼神注视桌面,一动不动,宛如时间长河里一具业已凝固的雕塑。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保持沉默——抛开一切的那种。杯盘的碰撞,人们的喧闹,碍人的音乐,统统丢在脑后,被从世界里清除出去。一分一秒。空气里嗅不到死寂被打破的征兆。

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手无处可放,额角几乎要渗出汗来。

最后,她用一句同香水一般清冷干净的问话打破这一切。

“为什么。”她说。

我从绝望的窒息中缓过神来,略一沉吟。我们早有经年累月的默契,但不知这是否已经锈蚀。分别后已然过去了很长时间。分不清是几个月还是很多年——现在,我要去往的那个地方,恐怕也是没有时间这一概念可言的。

“一言以蔽之,是我的心不再属于这里。那些吵吵闹闹,分身乏术,和悬在头顶滴滴答答走个不停的时间,都没能指向我渴望的东西。我所做的,与畏惧和逃避无关。要知道而今我会付出比原先加倍的努力和热情。”

“很抱歉。”

我把双手捏紧放在胸前,尽最大的真诚拿捏字眼。

她笑了,笑容又浅又淡,但惟其一笑才让一丝暖意透过寒气的障壁传来。

“我也一直这样害怕来着。”她说道,“总不明白随着那一成不变的河水流下去,究竟要去往何处的。”

“但我无论如何不敢上岸——毕竟大家都还在水里泡着呐。尽管大家以相同的速度流向远处,谁也牵不到谁的手,但这水终究不是毫无感情的啊。”

“何况,还有没冬眠的蛇,埋伏在岸上秋天的树林里吧。”我喃喃道。

“最怕蛇。”她应声。

她从朝着桌面长久的凝视里抬起头来,带着些许笑意平视前方。窗外太阳波光粼粼的样子,让我想起同样有着好看的光泽的她的眼睛。

“不打算劝你,知道你的脾气。”

“所以才来找你。”

“我想,我还是跟你不一样,我有没法割舍的东西。”

我稍加思考。

“人人都有所谓无法割舍的东西,只不过是对珍视的事物加以强调的说法罢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我说。

她皱起眉头,脸上没了笑容。又是吞噬一切的沉默。

尔后,她一字一顿地说:

“有的。这个世界再不堪,也至少还有足以胜任‘绝对’二字的东西。你最好相信这一点。”

这是场不会有结果的辩论。我摊了摊手,表示对此不置可否。蓦然间,周围发生的一切复归我的脑海。我望见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轨迹逐渐遁入山间。邻桌几个高中生谈笑风生,聊的尽是些毫无营养的话题。不算亮点的课堂插曲,愈发乏味的体育比赛,以及没有性欲的爱情。万幸我早就过了深陷其中的年纪。

外边一点点暗下去了。童年里,这样的天光带给我的,有温暖也有落寞。前者是皮肤得到的明确信号,而后者不过是一种缺乏真凭实据的感受——一种觉得一切都行将就木的凄然。

我低下头,默默等下一秒的到来。但它不再来。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罢了。”她抛下这样一句。此后没有人再说话。

多年后,我会惊讶于此时此刻我对迎面而来的悲哀所表现出的迟钝。但现在,我只是以一种地下流水般的安详静静端视自己不知所措的内心。

这般困境从头到尾都是易见的。但即便如此,见她一面仍然是必须的工作。原因也很简单——她,唯有她,才是那个曾与我十指相扣一同走在青石板路上的人。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可找再无他人可见。

但是,恐怕此刻,一切甚至又将有所不同了。正如她所说,自始至终我们都有着致命的不同,因而被赋予分道扬镳的命运。一切总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就像过长的头发注定要被剪掉。


“想抱你却不能啊。”

她这么念着,一步步朝外走去。夜灯勾勒出她修长的身段。


良久,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推开那扇门,去听小城沉睡前的最后一缕呼吸。晚间的风让身上的短夹克略显单薄。广场上宫廷般神秘的乐声,夹带绝望的蝉鸣,朝我呼啸而来。耳后悠远的船笛,是旧时的魂牵梦萦。我把双手插回衣兜,走在路口,默默看街灯溢散出暖黄的花火,一边想象船底翻腾不息的海水。

我从未认定自己对此地抱有哪怕一分的怀恋,但我自始至终都是不够坚定的人,需要从外界汲取源源不断的信心。这样确也能在多数时候蒙混过关。然而,这种足以称为敷衍的态度已将此刻的我投入愈发深重的焦急与迷茫中。我感到自己再不能走出这座迷宫般的小城,小城外发生的一切不过都是永无落幕的梦。

“逃不掉的。”她在我耳边轻声呢喃。

我听到自己的叹息,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而,我没有为此停止向前。

我还是竭尽全力要挪动自己的脚步。我依然走在秋夜的风里,走在人群流动的浮躁里一尘不染。包裹我的是幽静而深邃的黑暗。即使人同鱼一样,从来无法拥有上岸的命运,我也希望翻腾在岸上,吐出最后一口气,看看树林和金黄的太阳。


我来到渡口。

我终于见到心底久久思念的潮水。随着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它的光芒逐渐黯淡,最后只剩下浪花拍打礁岸的声响。


心安理得吗?

恐怕还远远不够。我想。

但我去意已决再不回头。既然船就要靠岸,路已在脚下,就再没有回头的借口了。

我放松身子,在防波堤上坐下来。我一直等到月光聚敛入黑暗的魔窟,一切都不复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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