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老三来的第一天晚上，对张桂香说，秀珍娘，我和秀迅睡吧。你带秀珍睡，反正都在一个屋里，也好有个照应。

张桂香正为这事犯难呢！还没过明路呢，两人不好睡一块儿，再说家里本来就是秀迅和他爸睡，自己带秀珍睡。现在他爸死了，怎么好马上赶秀珍呢？而且家里只有两张床，儿子女儿睡一张床，夜里蹬掉被子也不知道。所以张桂香满心欢喜。屋里虽隔一道竹片编的墙笆，也跟一个屋里差不多。只是以后还要再做一张床才好，否则肚里的孩子出世了，又睡不下了。

睡觉的问题就得到了很好的解决。秀迅起先有些抗拒，不肯挨童老三的边。渐渐天凉了，秀迅就不客气起来，腿常常架到童老三的身上，童老三也不在意。墙笆这边的张桂香，夜里听着童老三均匀的鼾声，心里恍惚觉得还是从前的日子没变，幸福得一夜无梦。

童老三来后的一个多月里，他就做完了主要的力气活。看来他是累坏了，干活回来在小板凳上歇着，一声不吭。秀迅、秀珍他们喊，三叔，吃饭！他就站起来，走向饭桌，默默地吃饭。饭里常常卧着两个荷包蛋，这是张桂香特意留给他的。起先，童老三死活不要，要夹给张桂香。张桂香盯着他说，你活儿重，就别推让了。眼神里全是坚决的拒绝。他就没推让了。的确，他是非常需要这些鸡蛋的。常年生活的艰辛和丧妻的打击令他苦恼得如同木头一般。

这天早上，天大亮了，张桂香没有起床。他听到童老三起床的声音，就制止他，说，老三，今天没事做了，多睡一会吧。等睡足了，我有事和你商量。咱们今天都歇歇。回头我叫你。老三答应了，又躺下来，屋里传来一阵疲劳的翻身的声响。

张桂香起床做饭，打发走了上学的秀迅，又喂了猪鸡，收拾好了家务，来到了老三的床边。只见老三已醒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今天可睡了个大懒觉。

你是该好好歇歇了。张桂香拖了把竹椅坐下来。

你有什么事要说？老三坐起来，披上了外衣。

老三，你来到我家，受苦了。我们都是苦命人。你走了媳妇，我走了丈夫，都孤单单的。你要是愿意呢，我们就请桌饭，请汪、童两家人吃饭；还有族长、邻里，大家在一块坐坐，好让我们过个明路，成了正式的夫妻。你看怎么样？张桂香的这番话憋了一个多月，总算说了出来。

童老三不做声。

张桂香以为他没听明白，又说，本来是你一来就要请饭的，但我害怕你过不惯，所以没讲这话。现在——，现在我觉得你还是愿意呆在这儿的，所以我想——

我知道。老三说了一句，让张桂香的心里稍安了些。那你是同意啦？她又问。

还是别请了吧。我不在乎名分不名分的，我不喜欢这一套。再说，他爸刚走呢！老三别过脸去，幽幽地说。

这下轮到张桂香脸红了，她有些赌气地说，为什么？你不愿意？你是不是还指望着何小枝再回来找你？

老三不做声了。张桂香以为他心里说是了，自己心里有些不痛快，但又不能发作。他心里有多苦啊！新婚的漂亮妻子被人引诱跑掉了，他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能不难受吗？

可张桂香终究憋不住，又问了一句，那你怎么不去找他呀？

到哪里去找？她是心甘情愿跟人走的，又不是被拐走的。老三终究憋不住心里的委屈，在何小枝走后的半年多里，第一次讲了这么两句和自己老婆有关的话。

两人都沉默了。张桂香叹了口气，心想童老三心里终究还是想着何小枝，这个家终究是留不住他的。

张桂香什么都不说了，起身走了。

童老三也起来了，吃了饭，在院子里转了一会，也没找到活儿做，就说，我出去玩一会儿，就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由于不太忙，两人常呆在一个屋里，都感觉到了一种紧张。张桂香以为老三可能呆不长了，他那么下死力干活，又说了那一番不请饭的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而且他这样一个24岁的棒小伙儿，没有一点点要求亲密的意思，不是疏远自己是什么呢？想到这儿，张桂香就禁不住对他客气起来。老三要扫地，她夺过扫帚说，这哪是男人干的活？你去歇歇吧。老三要打猪菜，张桂香说不用打了，园里老青菜够猪吃到腊月里了。

老三就闲下来了，有时就和秀迅秀珍逗趣儿。他把树叶撮在嘴里吹响儿，把两个孩子迷得什么似的。他又整好了三个轮子的木制滑雪车，这是孩子们冬天里最重要的乐趣了。除了玩儿，他还让秀迅教他认字。童老三认的字不多，字写得歪歪扭扭，秀迅就放肆地笑，并且很得意地做老三的老师。院子里常传来秀迅的笑问，三叔，昨天我教你的字你学会了么？快念给我听听！我要检查呢！

每当听到这儿，张桂香免不了要骂秀迅不懂事。

老三呵呵地笑，对张桂香说，不碍事儿。我是真想学认字呢！男人不认识字真是太不方便了。又对秀迅说，我肯定认真学，但你可不能教错哦！

两个人笑作一团。张桂香这一刻总觉得恍然如梦，也觉得老三一天天开朗起来。这样的日子多美好啊！可惜老三不允许请饭的意思也撂出来了。

可是无论怎样，日子还得照过，张桂香再也没对老三提过，也没要求孩子们改口叫爸，就叫三叔好了。这样既不给孩子们压力，也有不逼老三呆在这里的意思。至于外人怎样说，就不管了。

其实，族里人也没有取笑他们的意思。他们说，随他吧，他都不在意名分，家门里的人也不会笑话你的。都是苦出身，待你好，待孩子们好，就是我们汪家的福分了。

张桂香猜得没错，童老三的确日日夜夜地想着何小枝，他想着她一头浓密的头发，想着她哼唱婉转黄梅调的样子，想着她柔美的身段，睡梦中他一直在用右手握着她的发梢往左手心里轻轻地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