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不舍,大概是不舍曾经的付出,那些早已将自己感动的付出。一方给予,一方接受,只期盼永远看不到尽头。而一旦一方戛然而止,便成了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倏要使人接纳,自然是很难的。除非年华渐老,岁月一点一点磨平了边角,被风霜刻蚀的内心一点一点暴露无遗。待到靠的近些,便惧了,怕了,方才慢慢疏远开来。如此,爱情和亲情,才终究放开了手。
有人说,男女之间最好的结局,就是在双方都觉得愉悦之时,逐渐淡去。而至若有一方,在情浓之时骤然消失,让人难以心甘,踏寻遍野,就不得不上演一出苦情戏,而原本关系最为紧密的就成为最尴尬的,原本心安的,适意的,转瞬化作逝去的泡影。
一代宗师有词:说话说多了,怕是会伤人。
而写字大概是不会的。尤其是只写给自己看时。方也好,润也好;实也好,虚也好。爱啊,恨啊,愁啊,苦啊,就只有自己,和百年后的虚无知晓。这宇宙里的某一刻,曾经有一隅,有这样的情感波动啊。
忽而想起许久没有写书评了。正好读完张爱玲的《半生缘》。心有所触,却一直没有动笔。张爱玲书中的人与物,总好像有说不尽的哀伤凄凉。
曼桢与世钧,这两个仿佛是世俗边缘上的人,本来也就是情深缘浅的故事,可又偏偏夹杂着许多一辈子也说不明道不清的酸甜。“日子过得真快,尤其是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里面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张爱玲说自己写作,几乎从不修改。想想自己,每每有删增涂改,常常有重新排版的举措。张爱玲是人间奇女子,她的性情自文字间穿透出来,直指向人心深处。对世事的洞明,对人情的细察,对相聚离别的体悟。她少与人接触,只写自己熟悉的事,即使是最亲最近之人也不完全懂她。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前者而导致的后者,还是由于后者才有的前者。
回说《半生缘》。
这篇小说初载于《亦报》,原名《十八春》;后改为《惘然记》,载于周刊《皇冠》上;后出单行本,最终定名为《半生缘》。
这几个名字是很有意思的。
曼桢与世钧相识相恋,匆匆几载,却已经是一生最漫长最美好的年华。他们年轻,年轻得可以不顾一切。兴时忘却世界,怒时又互相伤害至深。“十八春”,是一生中最好的十八载。可这毕竟不是喜剧。世钧与曼桢,翠芝与叔惠,曼璐与祝鸿才,还有豫瑾与一鹏,谁没有一些无奈与叹息呢。有人经历生死,有人历尽苦楚,有人一生风平浪静,安居一方而又不满。即便如此,也都有或多或少的遗憾。
有人说,“半生缘”是曼桢与世钧的两个半生。在我看来,又不仅仅是他们二人的半生。就像书中恶如曼璐,也曾经有过天真无邪的时光的,是冰心小说里的“紫衣的姊姊”,因为家计所迫,不得不投身风尘。多年以后,她已为人妇,豫瑾再次见她,恨不得“把从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忆,他已经羞于承认了。”而更无情的是自己的妹妹曼桢正当妙龄,与自己曾经一样,心中自然是嫉妒的,“只因为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无论怎样卖弄风情,人家也还以为她是天真无邪,以为她的动机是纯洁的。”她心中生出了一根刺。她从前和豫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却忘了当初那样纯真的感觉了,变得如针锥一般了。这样亲密无间的姐妹俩,若是没有这样的变故,怎么能经历这许多的辛酸与丑恶?曼璐说,我这一生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极端的爱,极端的人。
翠芝大概是幸运的了。可又偏偏遇见叔惠。两人谨慎地保持距离,可又偏偏在最微妙的时刻重逢。他人眼中是喜怒无常的大小姐,叔惠只明白他的可爱。也许只有他懂翠芝的脾气,懂她的心气。叔惠为她惋惜,却又不敢不顾一切地靠近她。第一次与她同行,他坐在马车夫旁,看古城的灯火,就想到世钧与翠芝,“生长在古城中的一对年轻男女……竟有一点悲天悯人的感觉。”叔惠是个自由不拘的人。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他的半生爱不得,恨不得,只是平平淡淡。
而曼桢和世钧,一个嫁给了最恨的祝鸿才,一个娶了不爱的石翠芝。年轻的时候终究未经历过很多世事,待到明白过来,却已经过了半生。翠芝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任性天真,争强好胜,新婚之夜哭对世钧“怎么办,你也不喜欢我”;祝鸿才是喜欢曼桢的,或者说是崇拜,可他毕竟是为蝇头小利忙碌的商人。曼桢觉得他哭泣的时候可怜,却不知“往往越是残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时候横行不法的人,越是经不起一点挫折”。这样的文字总是一针见血,总是冷酷无情的。前半生甜蜜幸福,后半生孤苦凄凉。也幸而她是聪慧的,没有将一生都沉陷在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地方。
张爱玲是很大气的。看她的文字,昨日还耳鬓厮磨,难舍难分的情人,转眼遭遍世间罪恶,几乎不复相见。可即使离别了,他们都明白,在最好的半生里,对方都是一心一意的。他们都是孤独的人,“是寂寞惯了的”。即使回不去了,曾经痛的人撕心裂肺,那又如何呢?从前无与伦比的,如今早已无足轻重。苦闷的时候,就将往事一件件细细拾掇。年岁大了,就不容易流泪了。
可是呢,世间哪有绝对的好人,绝对的坏人?即使残暴如祝鸿才,这个毁了顾家姐妹两人的男人,在张的书中,医院里的小女孩玩弄着他的帽子的时候,也流露着光芒的。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说:“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多数人不过是芸芸一众。流年总是匆匆,半生若要成缘,也只有过了那半生,过了最好的年华,才能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