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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柳依依,你出来下!”刘老师神色凝重又带着担忧,站在我座位旁对我说。
我有些局促不安,不明刘老师为何把我叫出教室。
刘老师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你爸爸出车祸了,现在学校旁边的医院里,我带你现在去……”
刘老师话还未说完,我拔腿就跑。内心焦灼,脑中已经呈现各种画面。前些年,小姑姑撒手人寰,表妹哭得撕心裂肺,家里人怎么劝安慰都没有用。小姑姑逝去没过多久,表妹悄悄和我说:“姐姐,你知道吗?亲戚们都对我很好,可是还是很伤心,因为再也没有母亲了。”那一刻,我泪如雨下,而表妹却异常的平静。那时,表妹9岁,我15岁。
我的脚步越来越快,路过的花草树木似乎也跟着我狂奔起来,一闪而过。我跑进医院,找到父亲的病房,只见父亲正靠坐着,平放在病床上的脚已经裹了好几层纱布,透着浅浅的红色。
“父亲——”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掉。父亲见状,赶紧安慰我:“没事没事,爸爸只是伤了脚,很快就好起来了。”
本以为看到父亲没有伤很严重,不伤心了,而实际却是父亲一说话,我哭更大声了。等我平静下来,听着父亲和母亲说话,才知道,原来父亲是在给别人送树的途中被后面的车撞了。当时拖拉机拖着树,后方的车急冲冲地撞过来,树被顶着往父亲脚上靠,导致脚轻微骨折。
舅舅听说父亲受伤,急忙赶过来快到医院门口。父亲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连忙让我去医院门口领舅舅进来。刚出门口,就听到母亲轻声地哭泣:“你可把我们吓到了!”
“好在没事,腿还在,休息几天,就可以继续干活了。”父亲笑着对母亲说。
母亲却厉声:“伤筋动骨一百天,给我好好养着!”父亲看着母亲没有再说话,只是憨憨地笑着。
父亲养病的小段时间里,母亲一个人总是在自家的制板厂中忙活。那时候爷爷还算健朗,小部分父亲干的活,他就帮着干着。而开车送预制板的工作,就全权交给叔叔了。
夏日里,太阳异常的火辣,人一出去就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在脸上闪着光。那段时间,母亲除了照顾父亲在医院,其他时间就是在预制板场。我家的制板场是露天的。不管是晴天雨天,母亲从不缺席,起早贪黑。那段时间,显而易见变黑了不少,而制板场上的水泥板,却从来都是满档的。今天送出去的,第二天又无缝补上。砂石,水泥,钢筋也如平时的速度消耗着。
没过几天,父亲受不住天天躺床上,他借着右腿的力量,一瘸一拐慢跑到制板场,二话不说拿起铲子将砂石铲进搅拌机中,还在另一端剪钢筋的母亲连连叫着:“你给我回去……”
“我不……”父亲有些憨,又果断地回复着母亲。他继续手中的话,只是没有以前利索。
母亲无奈的“唉”了一声,又笑了。她深知,即使再叫唤让父亲回去也是无用功,便继续手中未完成的活了。
02
“没得救了,这手指是接不上去了……”医生摇摇头,一脸惋惜又无奈地对父亲说。
这一天,父亲询问了很多次,县里医院医生给出的答案都是如此。这一次,他对县医院不再抱希望,拿起母亲断掉的右手无名指,扶着母亲办理出院,联系当地的黑车,就短短半个小时,他就和母亲踏上了去长沙医院的路。
平时和母亲一同干活,父亲总是小心翼翼的,从不敢有半点疏忽,没想到还是发生了意外,他有些自责。
父亲,是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小的时候,很喜欢读书的,学习成绩也还不错。只是家庭情况不是很好,又加上当年家乡涨大水,爷爷带着年仅13岁的父亲和两位年幼的姑姑移民到了黄花岭。天灾后的家庭,境况也更是捉襟见肘。奶奶去得早,爷爷终身未再娶,既当爹又当妈的。
父亲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初中毕业后,本有机会可以去上高中,可是那时几块钱的学费,对于一个移民家庭来说已经是付不起的天文数字了,父亲就放弃了读书的机会,开始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
爷爷出去工作了,父亲便学着照顾妹妹们,直到后来他遇见母亲。那是他生命里的光,让他在艰难前行的道上有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人。
母亲任劳任怨,对父亲体贴入微。当地的人都夸母亲贤惠,懂事。再后来,有了我和妹妹,母亲和父亲的一直踏实劳作,让生活日渐好起来了,建了新房子,买了车,家中的菜园子也一年比一年欣欣向荣。可谁也没想到,母亲会在运板的时候,发生意外。
那一天,母亲同往常一样,将吊车上的绳索套住板车上的水泥板。吊车启动将水泥板运送至正在建的房子楼顶去,不料吊车绳索突然失控,快速抽拉起来,母亲的手还未挣脱,就在那一瞬间,母亲被甩到一边的草堆,右手无名指从天而降,掉在水泥坪上。
母亲的手间全是血,只觉一阵疼痛,“啊”了一声,呆呆地望着掉在地上的手指。父亲见状,说时慢却是快,稳住空中水泥板并放置屋顶,急忙从车上下来,抱起坐在地上的母亲,恍惚中母亲说了句:“手指——”
父亲顺势捡起了手指,叫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叔叔,帮着将母亲送往医院。
医院给母亲的手消毒,止血,却没办法将母亲断掉的手指装回去。在听到说“没救了”那一刻,母亲便不再抱希望了。
坐在车里,母亲轻声说:“算了吧,少一根手指也没事,别人少一根手指不是一样的生活,我也可以。”
“不可以,一定可以接回去的!”父亲态度很坚决。
之后,父亲并没有同母亲说太多的话。可能是因为太累了,母亲靠着父亲渐渐睡着了。
趁着母亲睡觉的时间,他一直轻声打着电话,眉头紧锁,直到问到了一直在长沙工作的邻居电话,找他们询问到长沙最好的骨科医院,此时,父亲紧锁的眉头才稍微舒展。
近三个小时的坐车时间,父亲的内心是心急如焚,但表面上又特别平静,坐在一旁睡着的母亲,时不时地蹙眉,估计是手指的疼痛。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知道能不能让母亲一指不少。
到达医院,下车,父亲不顾母亲的阻拦,一直背着母亲,那已被汗水浸湿的短袖一路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他却毫不在意。
“还有救,幸好及时送过来,再晚点,就不一定能接回去了。”医生看完母亲的手指情况,对父亲说道。
“谢谢,谢谢,谢谢……”万语千言,父亲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只是不停地说着谢谢。
那一刻,父亲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那时的我正在读高三,离家有两个小时的车程。父亲和母亲担心我学习分心,母亲出院才告诉我。
再后来,我问父亲,当医生说没救了,母亲也放弃的时候,为什么还坚持选择送去市医院?
父亲说:“我年轻的时候,家里没钱,你外婆不愿意你母亲嫁给我,可是你母亲还是坚持愿意嫁给我,那一刻,我便告诉自己,我要护她周全。”
03
家乡以前有很多的煤矿,家里那边有很多的人在煤矿中工作, 靠着一份苦工养家糊口。那时候,每次年中回趟家,还是能感觉到邻居街里街坊是有人气的,热闹的。
后来,许多的煤矿关闭了,那些靠着煤矿生活的人失了业,开始往外乡而去,寻找新的工作,家里那一片的人越来越少,留下的大多是老年人,他们自己种田,种菜。还有一些人,在家那边,开着小卖部,养着猪,维持着生活。
父亲早些年也都是干着苦力,搬运水泥板,去河里淘沙,这些活干起来,有很多时候就是风里来雨里去,而大多时候,母亲都跟随父亲。
如今我和妹妹早已开始工作,结婚生子,父亲和母亲也不用再因为要交我和妹妹的学费而担心,家里的预制板厂也关掉了,只剩下吊车,日子也逐渐清闲下来。
年轻时总是长时间的坐在车中,从最初的拖拉机,到小货车和吊车,父亲这一生似乎都与车在打交道,这也让父亲患上腰间盘突出,没办法做重活。家中的吊车也是工作了十来年,已经开始“体力不支”,偶尔干个活,有些零件就会开始闹脾气,需要维修。如同父亲的腰,只要稍微干点活,第二天一定会痛。
渐渐地,母亲觉得吊车赚的钱都不够维修的费用,天天在父亲耳边说着:“赶紧把这破车卖掉,赚的钱都不够修车的!”其实是母亲担心父亲的身体,不愿让父亲太劳累。或许是真耐不住母亲天天的念叨,父亲最终还是把车卖掉了。
自此,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也断了。父亲倒是看开了,不用开吊车,就时常倒腾着家中的菜园子,没事去山上挖个笋,河里捞个鱼,偶尔也去离家不远的小商店,和别人打打牌,聊聊天。而这时候,母亲却坐不住了,突然对我说:“女儿,我想出去打工,给人家洗洗碗,干个保姆都行。”母亲那时候也才五十来岁,身体也还健朗,但是要出去打工,我不放心。我的极力反对,父亲的不同意,都没能抵过母亲的坚持。
其实,母亲她想出来工作,不过是因为不想让父亲太担心养老钱的事,也想趁着自己还能干点活,挣点钱,不给我和妹妹太大压力。
我和先生在家过完年便回了惠州。母亲自己托了人在长沙找了份洗碗的工作。这份工作做了大概四个月,因为我怀孕需要人照顾而结束。
于是,我也不再担心母亲洗碗会过于劳累,累坏身体了。父亲也不用每天打电话就说:“你回来不要干了。”
04
平静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父亲就离开了,母亲因此悲伤了很久。
在家的那段时间,我鼓起勇气推开许久不曾也不敢推开的通往菜园子的门。那是我不敢推开的一扇门,因为有太多父亲的记忆。雾茫茫的清晨,暖阳高悬的白日,我心里想着的都是:父亲已经不在了。在他生命停止的那一刻,我都没能在他身边,病发作得太突然了。那一刻,我好像懂了表妹的痛。
我在菜园的中间停下,一边是已经被紧紧裹住的白菜,外层的叶子已经萎焉。另一边是杂乱的枯草。午后有稍许暖意,到了傍晚有冷风来袭。温度变化又怎样,父亲已经不在了。
我回到菜园门口,顺手拿着小凳子坐下,呆呆望着,黑暗夜空浮起白月,父亲不可能再来这园中了。曾经弓腰锄地,浇水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还记得,以往我们回家过年,不喜吃那些鸡鸭鱼肉的,只想吃些蔬菜才觉爽口。父亲便二话不说跑到菜园子,不顾严寒的冰冷,徒手拔出白菜,摘出菠菜,随后在菜园子的水龙头下清洗干净,交给母亲。那时候的蔬菜,吃到嘴里,最是爽口,美味。
平时和父亲视频对话,说得最多的还是这片菜园:今年豆角大丰收,特别好吃;唉,苦瓜没有及时套袋子,被虫咬很多洞;今天往菜园子中种了两棵黄桃树,回家就有黄桃吃了……
还记得,父亲从惠州回湖南那天,还和我说:“今年白菜换了一批新的品种,特别甜,你们今年过年回家就可以吃新品种了。”而如今我们回来,白菜长得最好,可是父亲却不在了。
我站在菜园子里,望向父亲曾经站着遥望的方向。已经忘了这片菜园子有多久了,记忆中好像是房子建好就一直在,已经有十多年了吧。每年菜园子都会有新成员加入,总是生机勃勃的。就是今年,似乎冷淡了很多,或许是因为一直耕耘在这里的人已经离开了。
一丝寒风刮过,我打了个冷战,母亲从身后过来,轻声说道:“女儿外头冷,回屋里呆着吧——”
母亲的话,似乎没有说完,我有些慌神,回身看向母亲,她额间的皱纹似乎比昨天更多,那是曾经历经的沧桑和疼痛。无神的双眼开始恢复往日的亮光,继续说:“我随你去惠州,照看我的孙子。”
“好!”我心中甚是欢喜,好在母亲还安好。
回头又望了眼菜园子,确实是已不似往日的整齐有序,而是枯草存生。那丛丛枯草之下,仍有绿草长出,那是多少杂草枯死后孕育的新生,盎然生长,怀着对春天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