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16日 肿瘤医院
有一件事青壮年绝对干不过白发苍苍行动迟缓的老头老太太,那就是赶早排队,所以这次去肿瘤医院验血,我索性不去尝试和长辈们比赛了。在长时间饿肚子和长时间等待之间,我选择了前者,因为长时间等待会让我很狂躁。送小曙上学后,我才不紧不慢地前往肿瘤医院,这次没让大叔陪着了。
我确实太低估了肿瘤医院的知名度,我将近10点才到肿瘤医院,抽血室竟然还是满满一屋子人,于是我很悲催地拿到了77号,前面还有40多个人。肿瘤医院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大医院,它竟然有12个采血窗口,扩音器里不停地喊着XX号到XX窗口采血,我实在太孤陋寡闻太没见过世面了。采血应该不是太复杂的技术,不考虑被抽血人的疼痛指数的话,是不是只比拧开水龙头放自来水复杂那么一点点,而这里的护士技术娴熟到几乎2分钟内可以搞定一个病人,所以在我变得狂躁之前,扩音器叫到77号了。
我走到1号窗口前,护士拿出了7支采血管,7支!!!她一边机械地问着“叫什么名字?吃饭了吗?喝水了吗?”一边在7支管子上贴我的名字标签。我挽起袖子,展露出我美丽的蓝色静脉,媚笑着说:“护士妹妹,每支能少装点吗?”可是一个老女人的媚笑杀伤力几乎为零,护士妹妹根本就不搭理我,于是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殷红的血液从我的身体流进一支又一支的采血管,直到7支管子都装得满满的,我才被允许离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疼那7管血导致我伤心过度,走出抽血室时我有点头晕。
我本来想立刻联系吕鸣帮我找的医院内部人员(名字马赛克处理,代号B),可是胃里面被胃酸填满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我耐着性子胡乱喝了点粥吃了块面包,然后斗志昂扬地联系上了B大夫,一位看起来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相互问候互通姓名之后,我就直奔主题了,唉,我实在应该学点那些没有一点信息含量但是可以让人精神振奋的废话。好在B大夫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二话不说径直带着我上了4楼胃镜预约窗口,他向护士小姐亮出身份对过暗号查过时间表,最后确定了我的胃镜检查时间为11月17日下午也就是第二天下午,一般屁民至少需要等待2个月的时间,我却只需要等一天,走后门插队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体会过这种美妙以后,我顿悟了,我们应该痛恨的是自己没有走后门的能力而不是走后门这种现象。
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时间安排妥当了,就差血液化验报告单了。下午2点半,东风起了,报告单出来了。我看都没看一眼就抱着报告单直奔4楼胃镜登记室。
自从被确诊为胃癌后,我怀疑过人生怀疑过耶和华怀疑过观世音,可唯独没有怀疑过我的白细胞,所以当护士姐姐接过报告单然后很温柔地告诉我,我的白细胞太低不能给我登记胃镜检查时,我以为她在逗我玩呢。我揉揉眼睛想看清楚点,其实不用揉眼就能看得很清楚,护士姐姐用一个很鲜艳的红色圆圈把“白细胞2.3”这一行字圈得死死的,好像它们会逃跑似的。
不是吧?我好容易托关系走后门获得的插队待遇,都还没来得及享受呢,难道就这么夭折了?简直一夜回到旧社会啊!护士姐姐从我内容丰富的表情读出了我内容丰富的内心,她非常善解人意地表示了可以把我的胃镜再挪到下周三的意思,不过今天必须找医生解决白细胞的问题。果然有了熟人好办事啊!吕鸣那不太伟岸的身躯在我心里立刻变得无比高大起来,我一定要找机会请他吃10碗加肉又加蛋的南昌炒米粉。
时下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据闻A大夫早就回住院部了。那位温柔的护士姐姐说随便找个医生问问吧。于是我随便挂了一个号,结果遇到了一个随便的医生(名字马赛克处理,代号C),随便到我推门进去时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随便地问了我一个惊世骇俗的问题:“干嘛?”没错,你没看错我也没写错,他真的就是这么问的。
他的问题吓到了我,以为我不小心冲进了男厕所,于是我犹犹豫豫地问:“你是……C大夫吧。”沉默……我等着他的回复,可他的嘴巴好像被缝上了,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要约胃镜,可我的白细胞偏低……护士让我找医生问问。”
“做化疗了?”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正前方的电脑,就是那种正在跟我视频对话的姿势。
“没有!”我觉得这间诊室很别扭,医生的桌子旁没有那张预留给患者坐的司空见惯的小凳子,这种视频对话的姿势尤其别扭,我的内心蹿起了一簇愤怒的小火苗。
“那为什么低?”他无视我的小火苗,继续保持跟我视频对话的姿势,如僵尸一般挪动着嘴皮,我很怀疑他是不是鬼上身了。
“我不知道!”这个我无法解答的问题让我内心的小火苗熊熊燃烧起来了。可一个癌症病人愤怒的火焰肯定伤不了一个鬼上身的医生,于是我息怒了。
“打升白针!”C大夫的瞳孔中一如既往地充斥着漠然,幽幽地吐出这几个字,紧接着打印机嗞嗞嗞地吐出一张单子,然后奇迹发生了,僵尸动了,他用左手从打印机上取下单子放在他的右手边,然后僵尸又不动了,连一点细微的表情没有。
我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拿那张单子,因为我被搞得很混乱。按照正常的程序,这个时候尊敬的医生不是应该把单子递给我然后解释点什么吗?可这位不同凡响的C大夫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抬起尊贵的眼皮用很不耐的眼神提示我可以走了。于是我这次随便的问诊被这位鬼上身的大夫用很酷的方式随便地结束了。
我拿着打印机里吐出的单子逃离了这间充满妖气的诊室,逃离这位我活了40多年遇到的最诡异的医生,没有之一。
接下来理所当然要去交费。已经将近5点了,收费窗口前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在愁眉苦脸地排队花钱买命,打印机一直忙个不停地吐出各种单子,那是他们的希望。没有人主动交谈,他们或为自己或为亲人未知的将来而沉默着。空气在沉默中凝固,悲伤会传染,于是我也被搞得眼眶里有点潮湿。我突然想起在陆军总医院做CT时遇到的那位大婶,想念她的唠唠叨叨,有她在,我不用站在这里矫情地自怜自伤。
我没时间矫情太久,很快轮到我了。11月16日注定是要载入我人生史册的日子,交费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也被无休无止地虐:先是被告知需要找大夫开注射申请单;C大夫继续通过视频对话的标准姿势告诉我他不知道;再一次回到收费窗口还是被告知没有注射申请单没法交费;于是我去咨询台,咨询台的人说不知道让我问护士;我找到一位护士嬷嬷,她说不知道让我问C大夫;于是我彻底蒙圈,想爆粗口找不到对象,想流眼泪找不到纸巾;最后一个小护士默默地给我开了一张注射申请单,我接过注射申请单,像一个分到糖果的孩子一样对着她天真地笑,她的胸牌上写着“王红”。一个癌症病人的快乐其实很简单,你给他们一点温暖,他们会记住你一辈子。
我不愿意打升白针,要信任一个鬼上身的医生需要勇气,可我最后还是打了。打完针,我的尾巴骨很疼,很累很想休息很想嚎叫。我回到一楼大厅,大厅里没有一个人,呈现出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寂静。我把书包扔在一张椅子上,羽绒服扔在另一张椅子上,然后把自己摊放在第三张椅子上,张开双臂伸长双腿,头往后仰着靠在椅子背上,摆出了一个不那么完美的大字,尽量营造出想占红糖占红糖想占白糖占白糖的愉悦气氛,可是我怎么都愉悦不起来。一个携带着癌细胞反应堆的人,从早上10点到下午5点,被一个鬼上身的医生和一群冷若冰霜的护士虐得七荤八素的,如果还愉悦得起来的话,绝对不是凡人,只能是咸蛋超人,我不是咸蛋超人。
我走出了医院,外面是冰冷的天,朦胧的夜。在城市灯光的映衬下,帝都最权威的肿瘤医院在黑夜里竟然透露出些许温柔,我凝视着这份跟我无关的温柔,心里涌起一阵悲伤。喧闹的街道上,车灯光刺穿夜雾川流不息地奔跑着,摩托车鬼叫着飞驰而过,我仰望天空, 30°的仰望,不是因为这个角度比较酷,而是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
两行清泪还是滑落脸庞,无声地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