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早晨，雾气微凉，男人们大多去了地里侍弄庄稼，趁着凉快多干会，中午那日头可毒咧，这可是庄户人家的头等大事，耽误不得。女人们也不闲着，忙着烧火做饭，家里家外都是事儿，要不怎么说家里可不敢离了女人。
村东头的一户人家，也开始了忙忙碌碌的早晨，只见一个女人提着猪食进去，那圈里的猪已经开始嗷嗷叫了，鼻子在栅栏上拱着，女人笑骂着，看你就知道吃，都快走不动道了。但其实啊，她心里早乐开了花，这几头猪长的好，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要知道，养猪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走出猪圈，又抓了几把米糠撒在鸡圈里，逗弄着那刚出栏的一窝小鸡，多温馨的小日子啊，如果可以忽略从房间里传出的尖叫声。
伴随着一声惨叫，刚刚还一脸高兴的女人快步跑进了屋子，果然看见自己的女儿亦如前几天那般目光空洞，一脸惊恐的坐在床上，她连忙过去把女儿给抱住，小妹不怕啊，娘在这，娘在这啊。说着心疼的把孩子脸上汗水打湿的头发给别在耳后，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不一会，小妹就在她的怀抱里睡着了。看着女儿苍白的脸庞，张春花的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这是个挺幸福的小家，张春花和丈夫李大力都是踏实勤快的人，两人结婚以后起早贪黑，终于也盖上了两间砖瓦房，还有了李康和李小妹这一儿一女。虽然是个女儿，但家里没有重男轻女，反而因为小妹是个女儿更宠爱她一些，小妹活泼爱动，像只皮猴一刻也闲不住，但还是挺懂事，大人忙着干活的时候，她自己待在家里也不哭不闹，干完活回来，小妹还会给爹娘端茶倒水，村上的妇人们都羡慕张春花这样的小日子，丈夫贴心，儿女双全。是啊，自己很幸福，三天前的张春花也是这样觉得。
三天前，张春花干完活回家以后，女儿没有像往常那样跑过来靠在她的怀里，甜甜的叫娘，看了一圈，只见小妹坐在角落，小脸耷拉着，活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张春花笑着对女儿招了招手，这孩子，准是又闯了什么祸，还不好意思了。小妹慢吞吞的走到她面前，喊了一声娘，旁边的李康抿着嘴笑了笑，娘，那个，今天小妹当小英雄了，她看见一根油菜杆掉水里了，赶着去救，结果自己成了个落汤鸡，湿漉漉的回家来，您说厉不厉害。
听着小妹的英勇事迹，张春花也觉得好笑，但一想着不能让女儿以后再这么无法无天，万一掉水了了怎么办。所以尽管很想笑，张春花还是忍住笑意，扳起脸教训小妹。小妹，你知道今天有多危险吗？万一你掉进去了，旁边又没人能救你，小妹不就喂鱼啦，那以后小妹就再也见不到娘，见不到爹和哥哥了，以后可不能再一个人去河边了啊，知道吗？不然，娘可就要生气了，记住了没?娘，小妹错了，以后再也不去了，娘你别生气。
原本这就是个小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但这一次好像就是过不去了。自从那天晚上开始，小妹就整夜睡不好，早上起来，衣服和头发都是湿的。最开始张春花以为女儿就是惊着了，过两天就会好的，但连续三天这样，现在女儿都下不了床了，她真的坐不住了。
晚上李大力收工回来，张春花就赶紧拉着他说了女儿的事情，大力，可怎么办啊，小妹这几天下来，小脸都瘦了，人都恹恹的，哪像往日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妹啊。李大力听着自家女人的话，眉头越来越皱，这可不行，咱明天赶紧把孩子带去看看，去城里，听说那边的条件好，可别把孩子给耽误了。哎，好，明儿一早就去。
又把李康叫了过来，康儿，我和你爹明天带着小妹去县里看病，你就留在家里，把猪和鸡给娘喂好，知道吗？嗯，娘，你放心，你就和爹带着小妹去吧。虽然李康也很想跟着一起去，他也担心妹妹的身体，可他也知道，自己去了只会添乱，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管好家里，让爹娘少操点心。两人一晚上翻来覆去的，都没睡好，也是，换作谁，也不能安心的睡觉吧。
天还没亮，两人就起来了，简单的吃过早饭就带着小妹进城，抱着小妹，一路辗转，风尘仆仆的到了县医院。两人看着人来人往的医院，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好不容易找到了给孩子看病的地方，进去了之后才知道要挂号排队，一通忙活下来，早已过了午饭时间。抱着小妹，两人随便买了点吃的，又开始往家赶，到家已经天黑了。
再说李康这边，从早上等到晚上，爹娘还没回来，后来干脆拿了个板凳坐在门口，一直望着家门口的那条路，这样爹娘一回来自己就能看见。
终于，看见了模模糊糊的人影。蹭蹭蹭冲上去，果然是期盼已久的人，爹，娘，你们回来啦，妹妹的病治好了吧。空气好像都凝固了，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良久，李康才听见娘疲惫的说了一句，康儿，先进去吧，回去再说。
一行人进了屋，张春花先把小妹轻轻的放在床上，小心翼翼的给她收拾好，才退了出去。回到堂屋，只见李大力一脸沉重的靠在椅子上，她也慢慢走过去坐下，李康心里还抱着侥幸，一脸期待的望着爹娘。
大家都没说话了，屋里慢慢传出了细碎的哭声，听着就能感受到那种悲痛绝望。娘，你咋了，小妹真的治不好啦。康儿，今天那个医生说，你妹妹不行了，但是也没查出来到底得了什么病。
这不可能，娘，不可能，小妹一定能治好的，娘，张春花抱着儿子开始放声痛哭。
李大力看着自家女人和儿子这么悲伤，心里就像被刀子割了一样难受，这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子，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连女儿都照顾不好。
时间一天天过去，李小妹越来越虚弱，不管心里多难过，大家在她面前还是表现的开开心心的，陪着她度过最后的这段时光。村里也传开了李家小妹病重的消息，和李家关系好的人家都来看望，都在劝这两口子，无论怎样，日子总要过下去，好在还有个李康，日子还能过下去的。几天过后，这个家里就开始变得冷清，一个是不能打扰小妹的休息，还有一个，毕竟人快死了有点不吉利，大家也怕晦气。
看着从屋外进来的娘，虽然面带微笑，但那眼睛红红的，分明哭过，看着娘强打起精神的样子，小妹想哭，还是忍住了，甜甜的叫了一声娘，又说，我没事，娘，你别担心。娘不担心，娘的小妹最勇敢了，来，咱们多吃点饭，吃饱了就有力气去玩了。好，娘，我吃好多好多饭，吃光光。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这个小家还是被乌云笼罩着，不复从前的欢声笑语。李康落寞的坐在门口，他其实能明白死是什么意思了，要是小妹死了，他就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和她一起玩了，如果小妹能好起来，他保证不嘲笑她，不说她调皮捣蛋了。一滴滴泪水从脸上滑落，掉在地上，再消失不见，这个男孩此刻无疑是悲伤的。
一双脚映入了他的眼帘，抬头一看，是邻居家的李二叔，因为排行老二，又是长辈，李康和李小妹都脚他二叔。二叔，你咋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康儿，快，你爹在哪，我找他有急事勒。李康赶忙把二叔带进屋，又急匆匆的叫在地里忙活的李大力，这个男人越发拼命干活了，就想多挣些钱带女儿治病。听到儿子喊他，还以为是小妹又严重了，把手里的锄头一丢，就往家里跑。
刚到家门口，就听李康说，爹，二叔找你有急事，在家等你呢。二哥，有甚事勒，你还亲自过来，叫我过去就行了嘛。哎呀，都什么时候了，就别和我客气了，赶紧的，把小妹抱着，你听我说，隔壁村有个娃子以前也这么病过，本来人都要不行了，后来被周婆子治好了，我带你去找她，说不定啊，小妹就有救了。
好好好，我这就去，我这就去，又叫回了在河边洗衣服的张春花，一家子都去了周婆子的家里。一见到周婆子，张春花就一个劲的说，婶子，求你了，一定救救我家小妹，我家就这一个女儿啊，求你了。周婆子本也就是个热心的人，因着会点巫蛊之术，在这方圆几里，都是受人敬重的。
只见她把李大力带进了屋，让他把孩子放在了床上，上前仔细的看了看小妹，放心的笑了笑，说，没事，就是虚了点，没大问题，待老婆子我给治一治，保管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娃。
小妹坐在屋子的正中央，身上盖了个大花毯子，额头上是周婆子用鸡冠血画的符，周婆子手里拿着一道符纸，围着小妹转圈，嘴里还阵阵有词，大伙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什么，只隐约听见什么放过，离开几个词，最后她又拿一个碗把符纸点燃扔了进去，放入开水，让小妹把符水喝下去。忙活了这么一阵，周婆子也有些累了，坐着和李家人说，这娃子没事了，回去了好好养几天就成，放心。
几个人感激的看着她，尤其是张春花，本以为女儿就要离自己而去了，现在失而复得，抱着女儿，眼里不停的往下掉，不过这次和往日不同，是高兴的泪水。
回去几天后，小妹果然就没事了，和以前一样的活蹦乱跳，大家伙也都觉得奇怪，怎么就一下子给治好了，有人好奇去问了周婆子，只得到一句话：本也就没事儿，要有事儿我个老婆子也治不好，心病还得心药医。
大家明白了，李家小妹不过是惊着了，本来就没事儿，只是小孩子家家的胆子小，受不住。时间一长大家也就忘了这么一回事，而李家人虽然心有余悸，但过去了也就不再提起，好像这件事情啊，已经就这么过去了。
我叫李小妹，我一直都记得
我记得小时候的某天下午，自己跑到家附近的河边去玩，看见一根油菜杆掉进了水里，下意识的我就想着把它捞起来，往前一滑，就头朝下栽进了水里。当时的我吓坏了，扒着岸边的石头就想起来，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就是起不来，感觉有人抓着我的头不让我走。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大哥叫我的声音，再使劲，那双束缚着我的手不见了，我也就起来了。回到家，我心里还是一直记着那双手抱着我头的感觉，心里都在颤抖，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做噩梦了，梦里一直有一双手要拖着我下水，那双手苍白冰冷，感觉可以把我的脖子给掐断。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是水鬼，是啦，以前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说有的人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会变成水鬼，不能去投胎，要找到下一个人来代替他，才能去投胎，那肯定是水鬼的手，他要让我去代替他，我被他缠上了。
我害怕极了，也不敢给爹娘说，怕水鬼一生气就去缠他们，更不敢给大哥说，大哥再厉害，也还是个孩子呢。如果家里一定要有一个人死的话，那就选我吧，我老是淘气，也不能像哥哥一样干很多很多活，我没用。
在我一心等着水鬼来收我等死的时候，周婆婆出现了，她一看我就知道了，我其实没生病，爹娘没有发现，是关心则乱。她对我说，小娃娃，说吧，你在害怕什么，给婆婆说，婆婆可是什么都不怕。在她温暖的笑容中，我对她说了那双手的事情，说完还挺直了小身板，说我不是胆小鬼，我很勇敢的。
周婆子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摇头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小妹，你呀你，小机灵鬼，你以为你这就是勇敢啦。你知道这段时间，你爹娘有多担心吗？吃不好睡不好，眼泪都要流完了。
可是我怕水鬼一直缠着我，也怕他缠着爹娘。是你太害怕了，罢了，我帮你去去心鬼，这下你可以放心了，你会没事的，你爹娘也会好好的。
那场仪式与其说是驱水鬼，不如说是驱心魔，我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有那么爱我的爹娘，还有宠我的大哥，继续开始过我悠哉悠哉的小日子吧。
很多年以后，大家聚在一起讲鬼故事，我总是会讲这个故事，然后是一群人的哄笑，知道啦，你小时候遇到过水鬼，哈哈哈，显然他们是不信的，我真的遇到了，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