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寻找办公室附近的房源。
我在现在所住的城市已经待了四年半,但是因为工作变动,公司办公室搬到了另一个州,我犹豫了一下,就打算干脆随着办公室一起搬过去。搬家以后,一方面有利于工作,另一方面新地点比现在的地方更加繁华便利一些。换个生活环境或许就是换个生活方式,既然变化来了,就把握住机会吧。
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我是满怀憧憬的。可憧憬和兴奋并不能抵消我一个人搬家的种种不便和焦虑。单是寻找房子这一个事情,就已经让我最近的生活多了些不安。
搬家时间应是四月底,那时候我就已经是二十七岁了。三十而立,所以按说二十七岁的女人至少应当足够独立到自己生活完全自理。而现在的我也算衣食无忧收入稳定,负担一人居室的花销也不成问题。只是常年一个人生活在外,就算存款数额稳定地微浮增加,却从来没有从数字上得到任何安全感,我的习惯依旧是在可支控的花销方面能省就省——我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到来,也不知道它用哪种方式到来,只是我要为这未来的不稳定,以及可能随时到来的意外,做好我力所能及的准备。
我在两年多以前也曾自己一个人住过短短几个月。那时候我的心理还不够强大,总觉得每天面对着空空的墙壁,安静郁闷到窒息。为了让自己多看见一些人的身影,甚至刻意多次去超市买食物,以此为借口逃离笼罩着孤独压抑气息的家里。而现在,我自以为经过打磨我也终于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享受着一个人的日子,就算下班以后或者整个周末不说一句话也没觉得痛苦。但是想到自己一个人住就意味着搬家以后,水电网都要自己全权开通制备,无限低效繁琐的流程等待自己。其中网络是最不便的——客服电话估计要等半小时才能打通,预约安装时间还要排队,安装的日子还必须在一个工作日的白天,而我的工作又注定了我不能没有网络。单是想想这些,就只觉得压力大到心理要崩溃了。
更何况,我曾经一年里面搬了三次家,住过的最久的房子也不过一年半。这样的生活方式让我养成了时刻为了搬家做好准备的习惯——直到现在,我所拥有的大件家具,不过是床,床垫,写字台,椅子,和一个储物柜。女生的衣服鞋子的确是多,但是也没有多到离谱,厨具也多但是需要的话也可以随时抛弃。只是若是以后自己住,怕不但要置办沙发餐桌等更多家具,还要心想着如何装饰家里才显得不会像家徒四壁一样凄凉。
对我而言,独居的最大的难题就是组装家具——美国这边在商店里面买好的家具都是零件式,要搬回来自己拿着锤子电钻改锥照着说明书组装。我确实多次听我的朋友说过对他们来说组装家具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可是对我来说确实噩梦——在手工方面我真是没有一点女生的精致,也没有男生的天分。我会用说笑话的方式跟别人说起自己这样的经历:曾经我买了个带抽屉的柜子,好容易搬回家打开包装,坐在地上,拿着电钻改锥钳子全套工具,看着一地的螺丝和木头零件,翻说明书翻了两个小时——然后第二天把家具原封不动送回店里退掉了,退货理由是:不会组装。
说完这个笑话的时候,很多时候对方哈哈大笑,很多时候对方睁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而我,则无奈地耸耸肩,说等我有钱了,我一定雇佣别人替我组装家具。
种种原因,思来想去,毕竟跨城市搬家,初来乍到,还是暂时找个室友一起合租吧,最好是不用我操心水电网客厅摆设,更不会自己生活奇葩给我带来任何麻烦的。其他嘛,房间不用太大,距离办公室和超市都要近一点才好,价格贵一点只要不离谱也无所谓。
想来我对房子和室友要求都不算太高,可是却又不低。所以从二月初开始,我就已经各种留意房源和室友信息。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快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却没想到种种原因,翻来覆去一个多月也没有确定。我安慰自己,四月末之前还有接近两个月的时间,但是心里总悬着这样的事情,多少也影响了情绪的安定和生活的状态。
所以,前两天,看完琳的房间以后,我便想就这么确定了吧,我不要再继续担心找住处的事情了。
当我电话打给琳问她的找室友信息时,她的声音很和蔼,说正和朋友在外面吃饭。听声音,我觉得她应该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子。
我想挺好的,因为我也是个将近三十岁的中年女子。我们两个,应该都是足够成熟的人,我们应该可以各自生活,享有平静的室友关系。
通过电话以后,我在下班之后到达琳的家里看房间。我那天的工作恰好出乎意料的顺利,我开车去琳家的时候,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片天空。琳看起来确是四五十岁,有一头浅色的短发,穿着粉色的毛衣,缓缓走出来迎接我。
琳的家不算大,但是很干净。她说她自己买了这个房子,直到现在已经住了十年。自己住一个卧室,另一个卧室一般租给别人。我看到自己未来会住的房间里面有个很大的衣柜,想着可以把自己很多衣服都挂进去,不用把它们全部叠在行李箱中,便觉得不错。我问她,我自己有一些家具,可不可以把卧室里已有的床架和床垫搬走,琳说她是个很随和的人,可以任由我随意布置这个房间。
我们两个坐在沙发上聊天,我做了自我介绍,而她则被我表现出来的张扬开朗和干练所打动,很快便完全信任我能够按时支付房租,也相信我会是个很好的室友。
她问,你猜我多少岁了?
我说因为你在自我描述上说过自己刚退休,所以我猜测,五十多岁吧。
她说,谢谢你这样说,其实我已经七十岁了。
她并不对我的惊讶表情表示意外,只是笑着继续介绍她自己。她一生未婚,没有孩子。她的哥哥一家住在大概40分钟左右车程的地方,他们偶尔相聚。她喜欢打高尔夫,也有中国朋友是打高尔夫的球友。
她说:“我上个月刚刚做了大腿的手术,现在还没有恢复完全。我希望我的身体能尽快康复,这样到四月中旬的时候继续去打高尔夫。”
有两只猫围着我们转来转去。我说,我不知道您是养猫的。
她说:“不,这不是我的猫。它们属于我之前的室友。那个室友给我带来了足够的麻烦。她一年前出了交通事故,在等待法院的赔偿金,同时她的头脑受到了震荡,精神一直很不正常。她拖欠我六个月的房租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她似乎有点难过,“她上个月跟我发生了争吵,她很生气,甚至袭击了我。于是我就报警了。好在我的身体没有事情,而且现在法院已经要求她不能到靠近我的地方了。只是这里还有一些东西,她还没有带走,包括这两只猫。但是它们都会被她带走的。在你搬进来以前,她留在这里的东西都会被清走,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我说:“很高兴她不能再接近你再伤害你了。”顿了一下,我又说:“如果以后她再接近你的话,我可以保护你。我其实很强壮的。”
琳笑了:“是的,看到你,我就能想象到你在那种状况下保护我的样子。你真好。”
告别了琳以后,我开车在回家的路上。
我想,干净的房子,独立房间,独立卫生间,安全的社区,和善的室友,距离公司不远的距离,合适的价格,对我来说足够了,我不应该奢求更多,也没什么可以奢求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可能是因为当时太阳已经落下,琳家里灯还没有完全点亮,显得有些昏暗。窗外是一条小河,河岸的树都是光秃秃的,倒影在水中,也不知是不是阴天的缘故,并没有给人美好的大自然的感觉。反倒让我想起了李商隐的两句略带凄凉的诗——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那两只猫走来走去,不知怎得让我想起《欲望都市》里面米兰达的生活片段:
那时候米兰达还是一个单身女人,身为律师的她干练美丽,独居在曼哈顿市中心一栋很大的公寓里。一天她的邻居们说,米兰达住的公寓之前也住着一个独身女人,只是她死在了公寓里,死了很多天才被人发现,当时猫已经吃掉了她的半边脸。在那以后,米兰达很长时间都对于独居心有戚戚,虽然后来她被自己的好朋友们开导,战胜了恐惧,可是之后她依旧一直给自己的猫买很多很多的猫粮,堆到猫的饭盆外面撒得满地。
我原本应该对于琳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表示非常敬佩和欣赏,可是不知为什么,开车的时候我只觉得特别难过——我觉得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和她一样,独自一人,垂垂老矣。
车里放着那英的,并不很合时宜的歌曲:我被爱判处终身孤寂。
我,被爱判处终身孤寂。
我想,也好,通过之后的相处,我可以通过观察琳,猜测想象我未来的样子,也可以积累一些经验。
其实在遇见琳以前,我早也无数次想过,就这样一个人独自生活下去。我读了很多文章,比如《独居的人死后多久才能被发现》,比如《你真的可能单身一辈子啊》,比如《适应孤独,就像适应一种残疾》…… 我一直觉得这些文字描写的生活一点都不可怕。只是今天我突然意识到,那些文章,似乎都不如琳窗外枯干的树枝,家里昏暗的灯光,和到处走来走去的两只猫,带来的画面更加清晰。
想到这里,我开着车,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谁愿意终身孤寂,谁愿意孤独终老。我也不想啊,我很害怕。可是害怕有什么用呢。
不过至少,反正我不养猫不养狗。若是真有一天死在公寓里,也会保得全尸的吧。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我和我的同事兼导师加布里埃尔聊工作。加布里埃尔是我老板很欣赏的人,只加入公司六个星期,已经开始接手各种复杂项目。他也对我这样一个完全缺乏专业知识的愚钝的人表现了绝对的耐心和照顾,甚至花费很多时间给我反复讲解一些很基本的知识。我心怀愧疚和敬佩,尽量认真听他说话。
在一个工作流程小问题上,我们两个出现了分歧。只是,和他合作的有史以来第一次,我觉得我是正确的,而他也坚持自己的看法。
争论到最后,我说:“我知道在老板看来我是个很幼稚的小孩子一样的人,在你看来我也是这样,可是我其实比你认为的要更成熟一些。在这个问题上,毕竟我在公司时间比你长,如果我觉得你的看法比我更加正确的话,我一定不会这么坚持的。”
加布里埃尔笑了,说:“谢谢。首先,你不知道我对于你的看法的想法。你不是幼稚的小孩子,你完全是成人。你自己一个人从地球另一端来到美国,毕业拿到学位找到工作,并且在公司做到现在。我虽然不知道详细,但是我能想象到你都经历过什么,不是所有人都能跟你一样。你不是小孩子,虽然你的确心底住着一个小孩子,这点特别好。我希望你永远这样下去。”
我说谢谢。心想着,美国人英文真是好,表达观点这么流利,让我无话可说。
他说:“你的意见,让我再考虑一下。再次谢谢。”
我说好。思考着想再说点什么,却也说不出来了。
我对加布里埃尔的敬仰不是没有原因的,而他这样说,我不感动不感激也是不可能的——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艰难生活疲惫,我想这原也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没有人是容易的。我的生命已经足够幸福足够美满,我很感激上苍。至于别人怎么看我,那是别人的事了。
后来我的朋友老砂锅跟我聊起,他蛮喜欢我之前写加布里埃尔的文章,我就把加布里埃尔的话告诉他了。老砂锅说:“他情商好高啊,说得话也真是暖心。你怎么当时没泪流满面呢?”
我想了想,说:“确实啊,我应该立刻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才对啊。我为啥没哭呢?”
我不但没哭,还为了工作上那么一点儿小事儿如此反驳他的意见,我真是太对不起他了。
写到这儿,突然想起前几天,我忍不住给许久没有联系的,曾经自己喜欢了很久很久的男生展冰发了一条微信:“我觉得现在写的文章,好像都没有曾经写你的那几篇文章好了。似乎读者也这么想,最近几个星期阅读量都下降了很多。看来我的文笔水平还是禁不起掂量和考验啊。”
展冰回复说:“哎,读者们不懂你的,别难过,坚持自己,你不要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
过了一段时间,他又给我发了一条微信:“中国时间节日快乐,你也是个女神了。”
我才意识到,中国时间已经是三月八日了。
若是在以前,我定是很害怕自己在三月八日被祝节日快乐。我觉得自己应该过三月七日女生节,而不是被称作妇女。
但是我变了——至少,收到喜欢了这么久的男神一样的展冰的祝福,我都没有兴奋得睡不着觉了。
现在的我,愿就这样静静看日升日落,斗转星移,一点一点慢慢老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愿泛浮萍,从容飘洋。
不知道老去以后,有没有人穿过人流来到我的面前,对我说:“我是特地来告诉你,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些又有什么重要呢。
刘瑜说,年少的时候,我觉得孤单是很酷的一件事。长大以后,我觉得孤单是很凄凉的一件事。现在,我觉得孤单不是一件事。
我似乎还是没有像那些文章里说的一样,“做好万全的准备,一个人就这样孤独终老。”
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只是,每一天,我都要比昨天,准备得更充分一点。
至少,要更加努力,让孤单不成为一件事儿。
也愿我自己能够像加布里埃尔所说的,永远在心底住着一个小孩子。
我觉得一些话一些事,是小孩子远比大人铭记更清楚的。比如我总爱费尽心机收集勉励自己的,让自己鼓起勇气不放弃的那些话,似乎都远不如下面这句诗更加有力——这是我们每一个人七岁时就会背的,耳熟能详的话:
离离原上草,
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写于March 11th, 2017, 11:54PM EST.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