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奶奶的时候,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阳光很辣眼,但不热。那天不用工作,我和几个同龄的伙伴上山捉野鸡野兔。你要知道,那时候捉这些东西不是违法的,而且还很多。
山不高,走到半山腰,我们停下来休息,喝些水。
我躺在碧绿的草地上。青草的香气钻进我的心脾,让我想起刚收割完的麦子。我枕着胳膊,望着天空。天空湛蓝,太阳明晃晃的不能直视,几缕白云在天空自由缓慢地游荡。闭上眼还能感觉到阳光,风阵阵吹过,草地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我感觉我的头发也在像草一样随风舞动。
山坡上还有一大片油菜花,除了青草的清香以外,还能闻到油菜花香。黄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几只采蜜的蜜蜂跟着打转。
“我不再往上爬了,”我说,“我要在这躺到你们下山。”
最终,他们丢下我独自上山,并约好回去的时候喊上我。
我把双手放在脑后,侧着头,翘起一只脚。我看见了你奶奶,她在我左边偏下一点的位置,正站在那儿往山上看。
几缕头发粘在她的脸上,她拂去它们,它们又顽皮地贴上来,像粘人的孩子缠着她要糖吃。最终,她就这样站在那儿看着远方,任由它们轻抚她的脸颊。风从她的左侧吹过来,白色的连衣裙被吹得鼓鼓的,她的头发在向右飘,裙摆也向右飘。
我不知道自己躺在那里看了多久,直到你奶奶离开哪里。
她离开后,我才后知后觉,懊悔自己没有上前询问。我闭上眼又重新看见那幅画面。
露天电影是我们不可多得的娱乐活动。
从那天以后,每次看电影的时候,我都会寻找那张被头发轻抚的脸庞。
终于,让我等到了。不过让我吃惊的是,她居然抱着个孩子来的,其次她的个头也不高。她的完美形象已烙在我的脑海中,所以说个头不是问题,但那孩子是她的吗?
我向认识的人打听,但他们也都不认识她,不清楚她的状况。
我挪到她的旁边,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她怀里的孩子酣然入睡,而且令人遗憾的是,那孩子隐约长得有点像你奶奶。
我肯定不能直接了当问人家“那孩子是你本人的吗?”这种直截了当、不计后果的话。
“这孩子长得真可爱,和你长得真像。”我说。
她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回到电影屏幕上。
“怎么你自己一人,孩子爸爸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这次她上下打量我一番,眼神里装满了“这人怎么这么奇怪”的表情。
“孩子爸在哪我怎么知道?”
这语气,我想,难道是单亲母亲?
“一个人把一个孩子带大不容易,”我说,“孩子爸应该多体谅做母亲的难处。”
她把头转向我,不耐烦地说:“这是我姐的孩子,我不是她妈。请你别讲话了,我想认真看会电影。”
我说了声对不起,但语气中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因为我乐开了花。
第二天我又问了更多一起看电影的人,打听她的情况。她还是单身。
我回家和我父亲说了这事,并且大体说了你奶奶的情况。这本是喜事,可是我哥也刚结婚,几乎用完了家里的积蓄。我父亲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托说媒的走动走动。
当父亲了解到你奶奶个头不高的时候,不同意我和你奶奶交往。其实这都是异想天开,毕竟成不成、你奶奶愿不愿意还说不准呢。
见面后,你奶奶才知道相亲对象是我。那晚的事,你奶奶对我的印象极其不好,觉得我是个不入流的混混。我在那个流行平头的年代,留了个类似于知识分子的分头,但我又不是个知识分子。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其实,我不是个会花言巧语,引诱年轻姑娘的人。那晚我也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说了那几句旁敲侧击的话。
我爸知道你奶奶看不上我,而且也没有那么多钱给我结婚,索性劝我放弃,以后重新再找。
这不是上街买衣服,看上一件帅气的大衣,一摸口袋钱不够,只好忍心不买或者退而求其次选一件款式相似但便宜很多的替代品。
对我爸的想法,我非常生气,我顶撞了他,那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吵架,也是我记事以来挨的最重的一次打。说到这你可能会笑,二十多岁的人竟然还会挨自己父亲的打。以前信奉“棒头底下出孝子”这样的鬼话,老子打儿子那是天经地义。孩子长得再大在父亲面前还是孩子。他只要能举得起棍棒,我就还会有挨打的可能性。
他用的是竹片打的我,那滋味比棍棒难受得多。那天我美餐了一顿“竹片炒肉丝”。这不是一道菜,这只是被打的孩子聚在一起说的玩笑话。
他一边打我,一边问:“还要不要娶她?”我没有躲,咬着牙,没叫出声,坚决地说:“你打死我这事就算了。”
我爸打着打着像是气消了,或者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停下手来去一边抽烟了。
我爸几天后就拖亲戚找到你奶奶那边亲戚游说你奶奶。你奶奶才答应和我处几天看看。这样我和我爸的矛盾就算是解决了。
我爸把自己的宝贝自行车擦得锃亮,借给我用两天,好长面子。我骑着自行车到你奶奶家,约她一块逛街。你奶奶虽说不喜欢我,但也还是答应我一起去逛街了。当时也真是傻,我没有骑车带着你奶奶,要是这样,说不准她还会在后面用手搂住我的腰。我让她骑车,我在后面跑。虽说是跑得满头大汗,但不觉得累,我的注意力全被你奶奶一甩一甩的大辫子吸引走了。
你奶奶的爸爸也不大看得上我,他喜欢一个在纺织厂工作的线长,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还没说我当时的工作。那时我在盐场工作。讨女孩欢心我可能缺乏经验,但晒盐,谁都说我是个好手。你问我盐是如何晒出来的,简单的说吧,就是把海水引进盐田里经过风吹日晒把水蒸发掉,析出盐来。盐田和稻田看起来差不多,都是一块块的,水汪汪亮晶晶。我想说的不是晒盐的事,就不再跟你啰嗦这事了。
那时,没有网络,电视也少见,天气预报纯靠报纸和个人经验。厂长定了一份报纸,他都会根据报纸的预报和实际情况发布生产指令。天气当然很重要,要是下雨,蒸发的工作全白干了。
预报说接下来一周都是好天气,头顶的蓝天也是这么说的,按照每年季候特征,这个时间也是少雨干燥的时候。我们引海水,把卤水引入下一步的盐池,搅动结晶池的卤水,收盐,一直在忙。
连续几天的好天气让我们大丰收,结晶池堆起来很多的白花花的小盐坨,就像冬天的雪堆。小盐坨堆积成更大的盐坨,我记得那是我们工作以来堆积而成的最大的盐坨,有好几间房子那么大。
这些盐本该老早就运走的,可是附近几个盐场都是大丰收,运输的车辆根本来不及。
那天和今天一样,四月底的一天,天气好得不得了,很凉爽,我还穿件外套。头顶有很多洁白的云朵在碧蓝的天空翻滚移动。云移动的很快,但地上只感受到微风。
中午的时候,云增多了,太阳被遮住的时间增多了,但云还是很白、很轻,完全没有下雨的征兆。我们都想,晒盐的好时机快要结束了,我们也能休息休息了。
跟我一起干活的小伙子,当时是小伙子,现在不是了,他说:“你动作轻点,别把水溅到我的身上了。”
我那天下午和你奶奶有约,向厂长请了半天假,虽然那时很忙,但厂长还是批了,我心中感激,觉得厂长是个好人,就想多干一点弥补由我产生的损失。我一开也以为是我的动作太大溅了他一身。我离他远一点,动作也慢一点。不一会有人喊:“下雨了。”
这让我非常吃惊,我一直低着头干活,盐田就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我们的身影和阳光。太阳一直在,我就没有想到下雨这一回事。我直起身子,望着天,阳光很刺眼,但明显感觉到有雨水打在脸上和裸露的胳膊上,我能感觉得到雨水的凉意。雨不大,太阳还好好地挂在空中,云朵也不厚重。可就是下雨了。太阳雨吧,你知道的。大家心里一惊,下雨可不是好事,蒸发池落一点雨进去大不了再重新干一星期,损失也不是很大,可是堆起来的盐坨在雨水中融化掉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们很多人就像被点燃的引擎发动起来,都去拿塑料布要把盐坨盖起来。那些人刚走到仓库门口,在外面的人喊:“别拿了,雨停了,太阳老高了。”我们再抬头看看天,还是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大家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去了。厂长还是不放心,让几人专门盖盐坨去。
下午,我按计划骑着自行车往你奶奶家去。也不知道那时年轻体力好,还是心情好的缘故,干了一早的活,没觉得累,我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我忽然觉得天变黑了,就在我停下来四处看看到时候,我又感到了风。风越来越大了,路边杨树的叶子明显在大幅度摆动。
我想着还好厂长让我们把盐坨提前罩住了,看样子会有场大雨。
风是从我正面吹来的,吹得我喘不过气。我的速度越来越慢了,就算我站起来蹬也没有加快速度。我心想得快点骑,不然半路就会下起雨来。可是最后风大得我都没法把控车的平稳。根本没法再前进一步。雨如约而至,在风的作用下左右乱飞,不一会路面就全湿了。雨水就像是长了脚在路面上奔跑起来。我推着车到路边的一个棚子下面躲雨,靠在墙后面避风。这时候我才能睁眼,发现眼前的世界白茫茫一片,不是雾,而是雨水。雨水敲击瓦片,狂风在掀动瓦片,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白茫茫的世界里出现一个黑影。那黑影在雨中左摇右晃,好一会我才分辨出那是个人。我估计他已经被风弄晕了脑袋,雨水也让他睁不开眼。他没有发现路边还有个躲雨的地方。
我朝他喊,希望他的注意力能被我吸引过来。你知道,这肯定是毫无作用。他现在的耳朵就像是潜入水底那样不好使。
我还是出去把他拉进来吧,反正我衣服已经全湿了,而且他离我也不过几步的距离。
我刚踏进那个白茫茫的世界,就像是被人猛推了一把,差点摔倒在地。我用手护住眼睛,往他的方向移动。就在这几步路的距离,我被风吹得踉跄三次,一次还在地上滚了两圈。
我终于抓住了他,转身要把他拉往棚子那边去。进了棚子以后,我们两人开始滴水。他穿着雨衣,我估计也没什么用。这就像是穿着雨衣游泳,该湿还是得湿。
我们身上的热量被雨水都带走了,开始打哆嗦。他问我要不要吸烟。我说想,但我估计烟和火柴全湿了。他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只塑料袋,颤颤巍巍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盒火柴和一包烟,都是干燥的。
吸完一支烟,我们又活动了一下身体,暖和了一点,能正常交谈了。他先是谢了谢我,然后开始说这天真是诡异得不得了,百年不遇。
他又问我在哪工作。我说在盐场。
“你怎么在这里?”他感到诧异。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突然下雨,我从那边过来,盐场的人都疯了一样在抢救盐坨。”
“早上不是用塑料布盖起来了吗?”
“我从那边过来的时候没看见什么塑料布。”他说。
“可能是风太大把布吹掉了。”我说,心里想着那么大的风吹掉塑料布也是可能的,只要下雨前重新盖上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我打盐场经过的时候,雨还没下。一群人拿着塑料布围着盐坨像是要把它罩起来。那风你知道是大的不得了,正常人都难站稳,别说手里再拿块塑料布。我站在旁边看了会热闹。他们摇摇晃晃拿着塑料布爬上去再爬下来。塑料布在风中不受控制,一个劲地往天上飞。我见好几个人又爬上盖上塑料布的盐坨,趴下去,用体重把塑料布压服帖。”
“后来他们有没有赶在下雨前把盐坨盖起来?”我心里有点担心。
“这我就不知了。当时一是要下雨,看热闹也要记得赶路,二是风太大,我是逆着风站着,风中夹着细小的盐粒子砸得我脸疼。”
雨渐渐小了,风力也弱了不少,我想着应该继续赶路了。不过我应该回盐城看看什么情况吧。可是我想到和你奶奶的约会。已经晚了,而且浑身湿漉漉的也不合适到人家里,再说这里离盐场还是近一点的。
我向那位仁兄告别,转身回去。
我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给盐坨套上塑料布,正在用绳子系紧。蒸发池和析晶池水位还在上涨。
他们问我为什么回来,我说衣服湿了,回更衣间换一身,不往家跑了。其实我更在意是那些盐坨。
我最后还是留下来帮工友们收拾残局,我是想着即使放了你奶奶的鸽子也是有正当理由的,而且那么恶劣的天气也不能带你奶奶出去,只能在她们家干坐着。她爸又不喜欢我,少不了尴尬。其次是,我没有可换衣服,更衣间是有可换的干净衣服,但都是工作服。
我们确定盐坨已经被牢牢扎住,就算是刚才那样的大风也无法伤它一分一毫的时候,我才离开。雨已经完全停了,天又亮了,风更小了。我先回家换了衣服,然后直奔你奶奶家。
让我吃惊的是,那个追求你奶奶的服装厂线长也在你奶奶家。他的样子很怪,一边的脸像是罢工了,左眼皮无精打采地聋拉着,嘴巴歪着,还在流口水。昨天见他还好好的,神气十足,觉得我不配做他的竞争对手,今天怎么就面瘫了?
后来你奶奶告诉我,她爸让那个线长到他们家吃饭。我听后很生气,因为她爸知道那天我要到他们家,他这样做纯粹是让我难堪,让我主动放弃。可是说来也真是造化弄人。那天大风天气还出门为自己的后半生幸福努力的不止我一人,线长也是其中之一。他经过那座桥的时候,一阵大风吹过,把他连人带车推倒了。他踉跄爬起来,推车往前走。
当他湿漉漉地走到你奶奶家时,你奶奶和她爸都被感动了。那天我又没按时出现,你奶奶对我的好感更是大打折扣。可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吃饭的时候,你奶奶看见线长嘴边不停在往外淌东西,他好像是毫无察觉。
“你的嘴怎么回事?怎么淌东西。”你奶奶说。
线长也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皮也聋拉着。他摸摸自己的嘴,发现真的有东西,但自己毫无察觉,一时不知所措,急得快哭了。
其实这也不是特别严重的问题,面部受到刺激,我估计就是那阵风,导致面神经麻痹。但是那时候医疗条件和信息都不是特别发达,都以为是得了严重的疾病。你奶奶的爸爸害怕线长会留下病根会一直这样瘫下去,也就默许了我和你奶奶的交往。
非要有个结局的话,那就是后来我们结婚了,不然哪来的你爸,哪来的你。这是个陈词滥调的结局,但生活就是这样。非要再加一点戏剧性的话,就是线长当天也出席了婚礼。我可不会这样厚脸皮。那天,他又恢复了原貌,不面瘫了,穿着烫得平整的衬衫,梳着油头,抢走了所有人的风光,包括我这个新郎。你奶奶的爸爸,应该叫岳父了,时不时地盯着他打量。我猜岳父是在后悔没有坚持一开始的想法,想从线长脸上找到一丝嘴歪的影子来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