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宝强说:“如烟,我有一个请求。”如烟正欲伸手拦出租车,立刻收手,扭过头,疑惑地看着甄宝强。
“你正月初四来城里吗?能不能来我家一趟?我现在给你地址。”他急切地摸出手机发信息。
“去你家?为什么呀?”如烟看着眼前这个情绪激动的男子,从没想过曾经高高在上的男神,会这么出其不意地重新出现在生活里。在十多岁的青葱岁月,他固执地占据过心田那么久,然而时光终于冲淡了一切,再回头,他还是他,却又不是情感世界里那个人。那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却瞬间被强烈的陌生感夺走了。
甄宝强讨好而固执地请求,“不为什么,你来吧。到城里给我电话,我去接你。我很想你来,和你聊聊天。”
如烟有点点难过,她不喜欢甄宝强这样,她更愿意看到那个像王子一样自得的男孩子。现在的宝强,低姿态中有一点点卑微的语气,他的讨好,固然是因为感激,却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况味,是些许悲哀。
“宝强,我尽量,如果有时间,我一定去。”对这个男孩,如烟并不忍心拒绝。
甄宝强脸上掩抑不住的兴奋,“你真的来,早就想邀请你来了。”
并不是没有去过,只是,过去和现在,再也无法划等号了。
甄宝强的堂妹,也和如烟一班,宝丽成绩也很优秀,她们一起玩、复习功课。宝丽家成了她们聚会点。
周日下午,风和日丽,如烟走了好远的路来到宝丽家,在门外大叫宝丽的名字,这时应声出来开门的却是宝强。原来宝丽一家外出了,他在看家。
宝强笑容满面地请如烟进来坐坐。如烟一时懵了,稀里糊涂地跟着进去。电视开着,银幕上是秋天的金色大道,大道两侧光秃秃的树枝上零星地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男主人公落寞地踩在满地堆积的黄叶上,禹禹前行。
短短半小时,两人各自坐在沙发的一角,看了半个电视剧。天气很温和,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温暖而舒适。从窗户看出去,花园里五颜六色的花开得正艳。
电视的镜头转成冬天,雪地,厚大衣,窗冰花,客厅也像下了霜,空气凝结成可怕的宁静。除了电视,如烟不敢看任何地方。宝强问,喝水吗?如烟机械地摇摇头,她好像设定好方向的机器人。有一阵子,她有点迷幻,愿意时间慢点、再慢点。
电视结束,如烟立刻起身,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我走了。”甄宝强挽留,如烟像逃犯一样紧张地逃离了那是非之地。
后来,可能是宝丽无意说出来,班里的女生知道后,还表示强烈的嫉妒呢。
许多年过去了,如烟无法解释那个下午,自己为什么冒冒失失地进去,冒冒失失地和一个男生看了一次电视。也许因为这一次,甄宝强提出让如烟参观自己的新家吧。
现在,如烟却极力和甄宝强保持距离,不,想和任何一个男生拉开距离。
是不是甄宝强感觉到了这一点,如烟关出租车门前,他突然补了一句:
“你一定来啊,你不来,我没动力好好工作了。”讲最后一句时,他努力做出开玩笑的语气。
除夕夜里,如烟和家人围着火塔,放鞭炮,点柏枝,系红绳,撒红枣,开心地庆祝节日。手机里发来一条信息:“新年快乐,我也在村里过年。记得初四来城里我家哦。”是甄宝强。
如烟淡淡地看了,却突然心神不定。期待的短信还没有来。
十二点,钟声即将敲响之际,手机响了,是电话铃声,如烟迷迷糊糊地接起来,里面传出清脆而欢乐的声音:“小傻瓜,新年快乐哦。”如烟高兴得一下从被窝里蹦出来,是褚国栋。她刚说了句“新年快乐”,褚国栋却传来兴奋的告别声:“时间不早啦,休息啦,我去玩了,再见。”
沮丧如同无数小虫子爬满了心房,如烟感觉瞬间从峰顶跌入低谷。
如烟突然想到了甄宝强,如果初四不去看他,会不会和自己此刻的心情一样呢?
正月初二一早大雪纷飞,下了一天一夜,地上厚厚的积雪,齐膝深。如烟催促母亲初四和自己一同去城里。如烟告诉了母亲甄宝强的事,母亲笑:好呀,你去吧。母亲认得那个很优秀很优秀的男生,曾经被女儿整天挂在口里。
甄宝强已经在大门口扫出一条宽阔的路,把如烟迎进来。
算是豪宅,在本县,如此阔绰的房子不多。黑漆大门,石狮子,仿九龙壁的照壁,院子里有个小花园,雪落在枯枝上,高高低低,横七竖八,但仍可以想象出春天的热闹非凡。两层小楼,雪白的大理石墙面,和积雪相辉映。漂亮的绒布门帘和窗帘,深紫色,有一种特有的高贵气息。
甄宝强带如烟一楼二楼转了个遍,告诉如烟,这是自家盖的,材料都是上好的,将来留给自己。父亲还准备买下另一个商品房,打算以后他们住。
房子很不错。不过,甄宝强和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打开客厅四十英寸的大电视,画面清晰,人物好像要从里面走出来一样。甄宝强得意地笑,“坐下看会儿电视吧?”
“不要了”,这一场景,像极了很多年前,而如烟却不想重温。
“你不是,想和我聊聊吗?说说你的大学?还是工作呢?”如烟感觉两人好像需要没话找话。
“你等会儿。”甄宝强跑到书架前,从最上面的格子里取下一个大相册,来到沙发前。
“你看,这是你给我的信,一直保留着。”信封已经灰白,上面是大一的如烟那略显幼稚却极其工整的字迹。甄宝强想打开,如烟笑着一把按住。
“你留着。”
甄宝强一页一页地翻相册给如烟看,“看,这是我复读时的样子。”“看,我考上了专科,这是我们宿舍八兄弟。”“这个,是和我一起保送本科的哥们。”“这张啊,很珍贵,公司老总和我的合影,那天还给我颁了奖。”……
如烟不住地点头,看着那些生动而陌生的面孔飘过,有点小小的尴尬。
甄宝强为什么要把他这么多年的生活一点点翻阅给自己看呢?能在多年后续写一份友情,本来是难得可贵的。然而何必给这份友情添加太多的调料,她担心承受不住,会坍塌。
如烟忍不住要告别了,甄宝强站起来挽留。
“你和你母亲可以住一晚再回家,我家有阿姨煮饭,有多余的房间。”如烟愕然了,这个热心,反而让她更觉尴尬无比。
甄宝强见她态度坚决,只好送出来好远好远,他一路都说:
“再给我写信啊,再给我写信,好吗?”
“好好好。”如烟走远了,回头看那雪地里越来越小的身影,想,我真的该再给他写封信,哪怕一封也好。
甄宝强几乎天天给如烟发信息,讲他的生活,问如烟每天做了什么,在哪里。如烟闲得无聊,也回复他。在短信里,依然赞他,鼓励他。
开学的日子快到了。甄宝强早早到了省城,帮如烟买好火车票。两天后,又接上如烟,拖着行李送她上火车。甄宝强买了站台票,放好所有行李,看着列车缓缓开动,渐行渐远,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才离开车站。
那个挥手的身影,依然高大帅气,眉目爽朗,器宇轩昂,只是对着自己时,有种说不出的低声下气。
有一种欣赏,如同从前,有一种感动,盈满心间。窗外的那个人,可以谈笑风生,可以关怀备至,可以期待鼓励,就是不可以,走得很近。可过去的十多天,他却占据了自己生活的许多个分秒。
如烟发条信息给褚国栋:“我回来了,火车初十晚上9点到。你呢?”
“你什么站呢?我已经到了。”
又来了一条手机短信:“我已经安排了朋友接你,他的手机号……,穿藏蓝色大衣,棕色裤子。”
是甄宝强。如烟回复:“谢谢!安排好了吗?能不用接吗?我自己可以。”
“东西太多,很重,我安排了,你不要逞能。别回复了,好好休息。记得给我写信哦。”
眼前如烟似雾,外面的空气太冷了吧,车玻璃上结了厚厚的霜吗?哦,原来是泪眼朦胧,期待的,并没有出现,而被遗忘了的,却又翻出来晒太阳。
如烟回复褚国栋:“西站。”几个月来,褚国栋和自己联系的短信屈指可数,往事如烟,所有的故事都会在时间的漏斗里过滤掉吧,距离终究拉开了一切。
离到站还有半小时,电话响了,如烟急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