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矛盾要不要记下这段旧事。直到今天才拿定主意动笔,原因只有一个:只有痛苦远离之后,你才能相对客观地来描述一段过往。太近了,痛苦面前你便没有了动笔的勇气。这是八年前的一段往事,不堪回首!
(一)
——事情要从我的孩子出生的第四十二天说起,因为那一天医院要求新生儿去复查听力。之前,孩子由于有点感冒,我们决定在查完听力后再去门诊看看。门诊上也不算太忙,很快便轮到我们了。刚开始,那个老医生还有说有笑地用听诊器逗孩子笑,随着检查的进行,他的脸色慢慢地凝重起来。最后,他收起听诊器,叹一口气说:好象,心脏有点杂音,肺炎倒不是最严重的,你们先去彩超室去做个片子吧。
在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结论终于出来了:完全性肺静脉异位引流!开始,我并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情况。给那位门诊室的老医生看了结果之后,他一脸无奈的说:“接受现实吧,做好最坏的打算。。。这种病,况且这么小的孩子基本是没有希望的。。。。”
之后,他说了些什么,我便听不到了。眼前的世界仿佛瞬间缩小了数千倍,离我那么遥远。听不到,也看不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苏醒过来。父亲母亲都来了,经过一番短暂的商讨,决定先去潍坊,稳住病情,再做他图。
其实,潍坊某医院的院长是我本家的一位老大哥,婴幼儿方面也算是潍坊医学界的权威了。他认真看完病历并又重新给孩子做了检查,之后,又跟除我及妻子之外的人商量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又把我叫到一边,很沉重的对我说:老二呵,事情已然这样了,如果孕期检查都是在那家医院做的,就做好起诉他们的准备吧!这种病,即便在北京阜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孩子太小了!体外循环怕是建不起来呵。
亲人们也开始劝我:都这样了,就放弃吧,还年轻,可以再要一个嘛!
潍坊当地的同学闻迅赶来,也劝我:别太固执了,都是为你好呵。到时可别人财两空呵。。。。
那时我已经很冷静。我很清楚自己的选择,我是不可能放弃的。但我不能对他们说什么,毕竟他们说的也没有错。即便我们还能要个孩子,但,这一个却是无法取代的!我宁愿用人财两空来换取我之后的遗憾终生。我甚至觉得这种抉择不是来自爱,而是来自责任——一个父亲的责任。我不想逃避。妻子也表现出了少有的倔强。好吧,就去阜外!
我永远不会忘记离开潍坊的那一天,四月的天一大早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好象要考验我的意志力。其时已经是离心似箭,就是下刀子我也不会回头了。好心的出租车司机见状,让我们在门口等着,把车开到了我们跟前。就这样,姐姐抱着孩子,我跟妻子拿着行李踏上了去北京的求医之路。
——想起王衍在丧子之后跟前来吊唁的山简之间的一段对话:
山简:孩,抱中物,何至于斯?
王衍: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衷,正在我辈。
(二)
四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北京西站。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第一次北京之行竟是因着这样的目的,一脸的疲惫、惶恐。即使在祖国的心脏,心境的悲凉依然无法减轻。在一位从未谋面的好心亲戚帮助下,很快,我们便就近找到了临时的落脚点。虽然价格昂贵,当时已顾不了那么多了。当天,我便去排队等号。我从来没想象过北京的医院会忙成这样子,大厅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外面也是摩肩接踵。我看这样不是办法,情急之下只好挂了最贵的特需门诊,事实证明,我这一步太关键了,如果再迟一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对于孩子来说,时间就是生命。我那时就是个疯子,在各种科室之间陀螺般转来转去。从来不觉得累。而孩子的病情也渐渐明朗起来,之前被当地医生定为不可治愈的病症,在这儿,一位年轻的小医生说:“我们这儿每天都做十几台这样的手术,只是孩子小点,风险是有的。”我们听了虽然仍不踏实,但,悬着的心似乎稍稍放了放。
各种检查做完之后,便是等待手术的日子了。复诊时,医生已经说的比较清楚:如果孩子的房缺一但长死,血液循环受阻,那么谁都救不了他!看孩子的命吧!事情就是这样,盼望着手术,同时又害怕着手术!每一秒钟都是折磨。住着每天要一百多块的小房间,饭菜基本就是对付过去。除了神情有些恍惚,我尽量保持一个成年男子的仪态。但还是时不时受到路人的侧目。有时,走在北京荒凉的大街上,人流汹涌。感觉自己就象一颗细小的沙粒,沉不下去,又升不起来,无处安置。钱也是问题。院方要求准备八万。并且说了种种意外的可能,最怕的是孩子还没上手术台就出事。这也是我最怕的。但不管怎样,尽全力,钱还是筹齐了。交款依然要排队,这时钱在手里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恨不得扔出去。一切顺利——我一直很奇怪,自从离开潍坊来北京,出奇的顺!据邻屋的一个大姐称,一个月能等上手术就算不错了。而我只用了六天时间!难怪大姐直说我院里肯定有人!我心里想,可能上帝在我这边吧。。。但愿。
手术的那天晚上,我三个人都没有睡,谁也不说话。时间象凝固了一样,感觉这一夜象是走过了一生。早上起来,看到姐姐红肿的眼睛,忽然鼻子一酸,泪落了下来。我迅速转过身,装着揉揉眼睛,擦去泪水。慢慢镇静下来。是呵,作为一个父亲,我已经问心无愧了。怎样的结果,对于我来说,应该都能承受。而姐姐,她凭什么要跟我受这样的罪呢?我拖累她已经够多了。我心里默默地说:如果有来世的话,就让我做你的姐姐吧,让我来照顾你。。
“尽吾志而终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我拿起电话,摁下了那一串数字——主刀医生的手机号码。打通了,是一阵机关枪似的责问:怎么搞的!才打电话?手术很成功,赶紧准备奶粉、湿巾及纸尿裤送护士站,具体她们会跟你说。好吧?就这样!
我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太兴奋了!连感谢的话都忘了表达。窗外,初春的太阳升起来了,没有谁会否认它将普照大地!
(三)
有五天的时间是不允许家属陪护的。虽然无事可做,我们只好在病房周围逡巡。好心的保安对我说,“大哥,现在只要进普通病房就没问题了,你可以去附近景点看看嘛,天安门也很近,地坛公园都行。别老在这儿转,领导看到不好。。。”
我开心的笑了,看来我给他添麻烦了。也罢,回去等吧。妻子虽然还是有点不舍——当然她什么也看不到,只是离孩子相对近点而已——只好回去。还是顺,一切来北京后都这么顺,五月三日,阳光明媚的春日,我们坐上了回潍坊的动车。坐在车上,我总感觉象在做梦,在那么狭小的时空里人生得到了突然的极致的释放;又象经历了很多个人生,漫长的,惊心动魄的,欣喜若狂的。。。再看看怀中的儿子,安静地看着我,小眼睛一眯,竟笑了,象个凯旋的小英雄。
现在想起来,我不太敢说我去过北京,我对北京基本没什么印象,只局限在阜外医院方圆一公里的范围之内。我只记得北京的人,真多。但北京这两个字眼却是令我感到温暖的,不管怎样,儿子是在这里获得了重生。感谢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