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零点多,车子进入郑集乡时,我立马从睡梦中清醒。歪头望向前方,路两旁是整齐划一但光秃秃的白杨树,挺立在如墨似漆的黑夜中,于车灯的映照下平添一份朦胧。心心念念的白杨树,还是那种傲然不甘的姿态,尽管绿叶染了黄发,并最终一一飘零,而它依然在风雪中苦苦守望,来年的绿满枝头。我呆呆看着,不忍眨眼。随着车子进入村庄,心情再也无法抑制的澎湃激动。从日在中天,到月亮高挂,历经十二小时,我终于再次踏上这片热土——阔别了四年的家乡,来到这屡屡出现的梦中世界。
上次离开时,我还待字闺中;四年后回来,小树苗已经两岁半。我自作多情地以为故乡理所当然会以同样的热情与期待欢迎我,实际并不然。到了之后,简单收拾下便准备睡觉,睡前给手机充上电,确定处于充电状态时才离开。可是一觉醒来,电量反而更少了,几近关机。此机用了两年,从未出现过任何差错。折腾了一上午,依旧无果,而且试来试去,连最后一点电也没有了。下午姐姐带我去乡镇上“求医”,老板试了两下说是充电头坏了,那就换一个吧。当即在店里充了几分钟,一切顺利。回到家,充上电,便去屋后晃荡去了。屋后正在修水泥路,聚集了好多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什么,正是我梦中的场景。我努力记住所有人的样貌与神情,用心感受这场景的温馨与平凡。过了许久,回去查看手机,发现又不在状态了,还是充不上。翻来覆去地试,无果又无果。晚上,去另一个镇上吃饭,借老板的充电器一用,没有任何问题。只得又去店里买了一个,试用能用,回家能用,耗时一天,总算解决了手机充电问题。我真的很想问问我的手机和充电器:你们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吗?
然而更糟心的还不是这个。下午和姐姐去镇上买好充电器后,逛到了一家水果店。正在老板帮我削甘蔗的时候,小树苗看到了喜欢吃的草莓,伸手就要去拿,我设法阻拦,她又挣脱开去够。老板看到后,对着小树苗说:“没事,让你奶奶给你拿一个。”那一瞬间,我仿佛真正明白了“石化”的确切含义,还听到了心碎一地的声音。我冷冷地看着老板,心想:“大哥,你是认真的吗?”嘴上却说不出话。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学生听到我实际年龄时惊讶的表情,还直言“39岁都不止”的心理。高中时,和妹妹一起出去时,别人都说我是“妹妹”;如今,和姐姐一起出去,人家称我为“姐姐”。这怎么能是别人的错呢?
虽然糟心,虽然故乡并没有想象中的对我热心,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心情。纵使故乡虐我千百遍,我也待他如初恋。因为他有太多让我一厢情愿且情有独钟的魅力。
爸爸是为修路回去的,到家那天,路刚好快修到屋后边。还在屋里洗漱的时候,就听到外面吵架的声音,你来我往,气势一个比一个强。光听声音,也知道是谁。妈进来的间隙,问她怎么回事,答说一户人家不愿出钱,路修不下去,另外的人就给他吵。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修路是便民好事,出钱也是每户人家应该做的,怎么还有不愿出钱的呢?不过等我终于可以出去看看外面风景的时候,路已经继续修了,吵架的人也笑脸相对了。路两旁的人家纷纷站在门口等着,有聊没聊的闲谈着。路过的行人看到热闹,不走了,事儿不干了,也站在那里侃大天儿了。自在,舒心。我插不上话,就看着,听着,也满足。因为是最后一天的收尾工作,所以老板也一直在场,但并非监督。他说:“他们(指工人)看到我待这儿,就想把水泥搂薄点;我不在,就搂厚点。这有啥呢?我在不在都是一样,该搂多厚搂多厚。”这种朴实,这种厚道,而且体现在堂堂大老板身上,也是难见了。后来,他和大家一起聊天,聊生意的艰难,聊挣钱的不易,聊自家的那些事,聊年龄到了但尚未娶媳妇儿的儿子,聊着聊着,还让妈帮他介绍一个儿媳妇。本互不相识,但骨子里的随和淳朴让大家并不陌生,更不会防备。终于到了最后的收尾,也就是到了我家边上,需要把各个死角弄平整,多余的泥土和石头刨出扔掉。爸爸因为常年没有体力劳动过了,挥了两下镢头就吃不消了。近邻看到,马上接过镢头干起来。这个累了,下一个又主动接上,其中不乏有比爸爸年纪大的,甚至还有七十左右的。刨土、铲土、运土,没有谁指挥,却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期间,老板还温馨提醒,刨的时候小心不要刨断了埋在下面的水管,还说其他村有这样的先例。最后一车水泥运来了,老板刻意让多运了两方的量,多出来的填补边边角角,当然你拿到自家去用也可以。好一个实在的老板,好一村朴实的人。
最近,一件充满温暖的童年趣事反复映入脑海。春天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妈不在家,一阵失落袭来,就哭着去地里找她。一路缩着脚往北走,一路战战兢兢,哭声也越来越大,因为地上到处都是毛毛虫。所谓毛毛虫,实际叫杨树吊。春天,杨树总是先长出好多杨树吊,等到杨树吊掉了以后,才长出嫩绿的叶子。这杨树吊,长得特别像毛毛虫,但要比毛毛虫要长很多,一条一条的。路边载满了杨树,路上堆满了“毛毛虫”。我害怕至极,光着的脚更无处可放,可对妈妈的渴望让我不得不往前走,于是我就边走边嚎啕大哭。走到一户人家门口,女主人(按辈分,我该喊她奶奶)问我去干吗,我哭着说去找俺妈。我继续走了,不记得走到了哪里,接下来的记忆就是我趴在那位奶奶的背上,已经止住了哭声。她背着我,往家的方向走。她走得很慢,仿佛不慌不忙。再后来的记忆也没有了,现在只记得她的背很阔大,趴在她的背上安心又温暖。
路修好了,爸妈衣服上、脸上也都溅满了水泥,到处脏兮兮的,于是就去镇上洗澡。北方不像江南,家家户户有浴室。如果我们要洗澡,就得到乡镇上的公共澡堂去。虽然这几年经济条件好了,新建的房屋也基本会安装齐全的沐浴设备,但因低温低下,天气寒冷,大家还是会选择去澡堂。没经历过的人或许觉得无法想象、不可接受,比如陈先生,第一次给他说起这事时,脸上写满问号和惊叹号。其实也没什么,去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太正常了。去之前一直担心小树苗会怕水不敢洗,偶尔给她用花洒冲洗,会吓得歇斯底里,到处躲避;曾经带她去沙滩,钉在身上怎么都不敢下去;看到过不少小孩在澡堂哭喊挣扎的景象更加深了这种担心。然而我的担心完全多余了。到了里面,先是盆池里泡,然后蓬头对着浇,最后儿童桶里站着,边玩边喝水,脸上红扑扑的,临走还意犹未尽。后来再说带她去洗澡,一副期待和兴奋的样子,真正到了里面,又待着不愿出来。
腊月十九和二十二,先后去了姥姥家和姨家。姥姥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只是皱纹和白发更多了;舅舅还是那么爱笑,无忧无虑的童稚率真;姨和姨夫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实在,拎了四只鸡,装了满满两大袋子的鸡蛋,这不止是养鸡人才有的豪爽。舅家和姨家的四个小孩也都长大了,不是印象中的小孩子了,说话办事有板有眼,言谈举止成熟稳重。陈先生到后,又去了姥姥家。妗子拿了三板鸡蛋送行,不是她家养的鸡下的蛋,而是舅舅专门买的“礼蛋”。
回来几天了,但大变样的家还是让我不习惯。原来塌败的西屋改建了平房,平房下面是两个车库,再里面依次是盥洗室、洗澡间、卫生间。从大门进去,完全不一样的视觉感受,有时都走到院子里了,突然止步了脚步,已经抬起的脚也不敢放下,忙问:“唉,这是我家吗?”确认无误后,才继续往里走。这些改建是今年匆忙完成的,有些细节爸妈不完全满意,所以买了些水泥、中沙修修补补。水泥买的有点多了,在想着如何使用的时候,爸突然问了一句:“你可感觉厕所的台阶有点高?”重复了三四遍,我才听清楚他说什么。厕所台阶也就比普通台阶高一点点,小树苗一步迈上去问题也不大,所以我半开玩笑地说:“不高呀。你一步还上不去啊?”然而爸说:“现在肯定能上去啊,我在想我老了以后咋办?”听了他的话,我的心猛地紧了一下。爸爸,一个不愿服输、不愿服老的人,从宁波到家十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可以一次不休;打麻将,他可以彻夜不眠;工作,他也是老当益壮。可现在他竟然在担心老去之后,这还是我那个无所不能的老爸吗?当然,这不怪他,我都已经三十多了,小树苗也要进幼儿园了,他又怎能不慢慢老去呢?
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过年的气息越来越浓,到处响起的鞭炮声让人止不住激动。我跟着一群小伙伴儿回到了童年,买鞭炮,放烟花;用脚踩,用火点;偷拿侄子的“黑老大”,也无私奉献我的“七匹狼”,再见识“中西炮”的威力。最开心的当属小树苗了,第一次接触这些,玩得不亦乐乎,摔不想就踩,踩不响就使劲踩;后来不满足一个一个的踩,开始连环踩,那脚速真不一般。脚下有了响声,脸上也多了笑容。
闲暇之时,带小树苗到马路上走走,学校的操场上逛逛,也能遇到蹲在墙根上吹牛的大爷大妈。大爷说他家的一个什么亲戚厉害得很,在上海,坐办公室,具体做啥咱也不懂,反正是打电脑的;大妈也不甘落后,肯定会说出一个更厉害的人物来,不知道是真实存在,还是瞬间杜撰出来的。我听了,心中发笑,如大爷所说,到底是“在上海”让他们觉得厉害呢;还是“坐办公室”,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用地下挖煤挖矿,也不用工地上拎泥兜子让他们觉得牛掰呢;还是“反正是打电脑的”,让他们觉得高人一等?几乎一辈子没出过门、没去过远方的乡人们,真是天真,天真得可爱,天真得纯粹,天真得让人心疼。
腊月二十二、二十三,准备炸麻叶子和丸子,妈仍旧是最忙的一个,用马不停蹄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之前,都是我打下手,实在看不得她一个人那么辛苦,忙前忙后,忙里忙外,哪怕做个饭洗个碗、打扫卫生拖拖地,也能换她一会儿的休息时间。可是现在,不管干什么,小树苗都要“帮忙”,扬言“我来”,大呼“我要干活”。无奈我身手没她敏捷,我要干的活往往被她捷足先登。看她忙得不可开交的身影,再看看她的劳动成果,我欲哭无泪,怒而不敢言。
回老家如果不下点儿雪,那肯定是不完美的。于是乎,雪就来了,下得不大,但也飘飘洒洒。第二天早上,地面上积了不算厚的雪,勤快的人们一大早就清扫起来了。侄子用冻烂的双手団起了雪球,放在自行车后座的篮子里,被小树苗发现,一个一个全拿出来,往地上一砸,再使劲一跺。瞪她,她就恬着脸对你哈哈大笑,让人哭笑不得。太阳温暖和煦,雪变成了水,水变成除尘器,地面干净了,空气也被清洗过一般。
腊月二十四,终于有大桌趴了。到了之后,一片沸沸扬扬,寒暄声、招呼声不绝于耳。稍微坐了一会儿,就开始上菜了,没想到这菜一开始上,就上个没完没了,速度太快了,这一盘还没来得及吃,下一盘已经上来了;前面喜欢吃的菜还没有好好品尝,后面的菜就叠上去了。所以一顿饭下来,也不知道是吃饱还是没吃饱。说没吃饱,看到大鱼大肉也没胃口了;说吃饱了,又感觉什么都没吃呢。最后一道菜是鸡蛋汤,梦中的美味。鸡蛋汤,又叫滚蛋汤,因为喝完这个汤,大家就要“滚蛋”了。滚蛋汤名不虚传,刚上来,大家就纷纷站起来,开始准备“滚蛋”了。我可不甘心更不舍得错过这难得的味道,就不顾别人或疑惑或鄙视的眼神,端起碗、拿起勺,正襟危坐,细品慢尝,直到露出碗底,直到人差不多走光。喝完,舔舔嘴、咋咋舌,嗯,还是那个味道。然而,今天的趴大桌却不同于以往的趴大桌。小时候期待趴大桌,并不仅仅因为有好吃的,还在于那种氛围和气场。那时,趴大桌都是在家里,东家会提前一天搭好棚、支好锅、备好菜,忙着的忙着洗碗、择菜、招待客人,闲着的闲着聚在一起,天南地北东家长李家短地唠着。升腾的烟火、嘈杂的人声,都是人间至美。到了正式趴大桌的那一餐,总是伸颈侧目、望穿秋水,因为菜是现做,经常这个菜老早吃完了下个菜还迟迟不来,总算姗姗而来时,也会一扫光。而现在,连东家家里都不用去,直接去饭店就行。饭店也不是城市中颇具规模的饭店,简单而随意地建在路边,空地上拉开桌子,罢了。菜提前准备好,说上就上,不管你有没有时间吃,上完就好。吃不完,那就打包。还在吃的时候东家就挨桌发打包袋,还怕你不够用似的,非要多塞几个。于是大桌结束后,吃的吃掉了,没吃的打包回去继续吃。除此之外,菜品中没了芹菜肉皮、缺了凉拌粉皮、少了凉拌粉丝,味道中又遗失了很多。厨师还是村里那个远近闻名的厨师,味道也还是熟悉的味道,但熟悉之中,又隐约意识到,回忆中太多的美好,即便回去了,也不一样了。
陈先生到了,意味着我也要离开这个梦中之地了。那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留给我“潇洒”的时间所剩无几了,且还有几件要事没做。吃过晚饭,妈在另一个房间打麻将,爸旁边看牌。我几番纠结,终于鼓起勇气把爸叫出来,问他明天能否带我去几个奶奶家看看。爷爷一共有六个兄弟,现存的还有大爷大奶、四爷四奶、五奶、六爷六奶。爸答应了我的请求,但也向我确认,是不是每一家都要去,我只“嗯”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我哭了,第一次当着爸的面这样哭,这无与伦比的尴尬我知道,但情到深处,无法自己。他把我拉到过道里,问我怎么了,并设法安慰我,说他在家也待不了几天,过了年也就出去了;哥哥也是三年没回了,回来也就只待几天;堂弟在新疆上班,离得太远,有时想回来也回不来;还说我已经在家玩了几天了,已经可以了,也该满足了。我知道他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但却没有一句是我想听的,我不需要安慰,只需要理解,对那片承载我全部童年和成长印记的土地的情思,对那里所有见证我慢慢长大的人们的不舍,对真实人性的执着,对点滴的留恋。我哭着听爸的叙说,也曾奢侈地渴望他能伸开双臂抱抱我,轻轻地抱着我,不用说一句话,就够了,也懂了。不过这怎么可能呢?从不善表情达意的家庭,也不喜肢体接触的我们,“拥抱”是多么别扭的动作,是多么过分的想法。记忆中,爸妈也仅抱过我一次,是在婚礼上。
第二天如约而至,上午带陈先生第一次去了姥姥家,同去的还有姐姐和她女儿,妹妹和她的两个女儿。下午回来后,爸爸带着我、陈先生、小树苗,先去了大爷大奶家,然后去了六爷六奶家,接着去了四爷四奶家,最后去了五奶家。大爷大奶还住在村后的小屋后,空间非常小,又塞满了东西,显得非常脏乱。院子里的路是泥路,雪刚融化之后,地上还是一片泥泞。锃白的鞋踩上去,一片污浊。六爷六奶住在村庄最西边的一条河沟旁。三个儿子早已成家,他们住在谁家都不是,只得另立门户。二层楼房,却完全不上档次。屋内的摆设同样杂乱不堪,完全不是我这个具有强迫症的人能接受的。我们唠了些家常,他们深情地挽留吃饭,因为还要去四奶五奶家,便婉拒了。接着来到了四爷四奶家。他家还是熟悉的面貌,一切都是原汁原味。四爷身体显得健壮,走路还是那种气势,说话还是那股腔调,不过四奶的背却佝偻了很多,总想上去给她掰正,然而生活于无形中创造的成果,怎能容忍渺小的人力篡夺?
最后去了五奶家。五奶和她的小儿子住在一起,身板比上一次见她时硬朗了,穿着也显得高贵。上一次见她,记不清过去多少年了。那年暑假,我回去办事,知道五爷病重,就先去看望他。除了亲爷,几个爷爷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五爷。记忆中,他颇有点文化,还总有事没事到我家去,一坐就是大半天,偶尔还会给我们带点本子什么的。一天早上,他去小店里买醋,路过我家,就进去了。他给了我五毛钱,叫我替他跑腿。那时一包醋才四五毛钱。小店有两家,相距五十米。因为妈和近点的那家吵过架,后来我们买东西都去远两步的那家。他家的醋卖四毛五,五分钱没办法找,就给我一根绿色的辣条。我把辣条卷了卷,藏在手里,手缩在袄袖子里。回去后,五爷问我多少钱,我说五毛。又问我去哪一家买的,我如实回答。他很是不平,说这家卖东西太贵,一包醋竟然要五毛,另一家才四毛。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我的小把戏,还是为了化解我的尴尬故意这样说。说完之后他继续和爸聊天了,想到回去的时候半天又过去了。等他走后,我才终于把手从衣袖里拿出来,告诉爸说,其实醋是四毛五。爸好像没说什么,是觉得五分钱没什么大不了的呢,还是他也觉得贫穷的年代我确实需要那根辣条过过嘴瘾呢?那天的辣条只记得是绿色的,什么味道早忘记了。一根辣条的诱惑,是蒙昧无知的人啊,是愚蠢幼稚的我啊。眼前看到的五爷,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电视开着,不知道有没有看。对于我的到来,他丝毫没有察觉。直到我叫了一声五爷,他才抬起头并挣扎着坐起来。我马上去扶,看到了他瘦骨嶙峋的胳臂和手,只有腰身滚圆。此时的他,已是癌症晚期,病根就在腰身上。看到他这般模样,眼泪簌簌往下流。我不忍多看,也不能多看,留下些钱,就逃也似的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五爷。这次回老家,待的不足两小时。离开后不到一月,五爷就去世了。去五爷家的时候,五奶不在,她去小儿子家给孙女做饭去了。等回到自己家,五爷给她说了我的到来,她便来喊我去吃饭,担心我一个人大老远回来没饭吃。我和她聊了一会儿五爷的病情,说着说着她也哭了,如决了堤的河水一样。她不是哭五爷的病,哭什么,不用言说,都懂。这又让我想到了那年过年,她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叔叔,在厨房和爸聊天。爸刚提起五爷的事情,他就声音变得哽咽,手不停地擦着眼睛,沉重地摇着头。我不清楚五爷生病时他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能想象是什么把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逼得瞬间落下眼泪。五奶用衣襟擦着眼泪,还连连摆手,那一摆手间充满无法言说的无限无奈与辛酸。丝丝斑白的头发,松弛垮塌的皮肤,严重变形的短袖,是岁月的磨折,是苦痛的摧残。再看看眼前的她,几年过去了,那些伤痛似乎忘了一般,脸上喜滋滋、乐呵呵的。一顶黑色的帽子颇显优雅,紫色的棉袄裹在身上,甚是精致,一双黑色的手套,无声地诉说着她的心灵手巧。
其实二十四趴大桌时就见到了五奶。那天看到我过来,她马上站起来招呼我,我竟然走上来毫不犹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这行为于我是从来没有过的。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到。我们相互寒暄,彼此问候,她还向我一一介绍那桌的人。其实都是亲人,只是由于几年没见,有些长得“变了形”,已“无法辨认”。我们聊着说着,眼睛却禁不住湿润,这梦寐中的话语哟,这多情善感的自己哟。也许是因为那年夏天的经历,也许是因为五爷的先去,亦或对五爷的情深不自觉的转移,几个爷爷奶奶中,我对五奶多了份怜惜与心疼。
如愿以偿,我一一看望了他们。提着礼品去不方便也不实用,就在临走时,分别给他们两百块钱,聊表心意。他们自然也很欣喜。其实几个爷爷奶奶对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照顾,除了对五爷五奶有好感外,其余的甚至连好的记忆都没有,但我还是很想去看看他们,或许是亲爷爷没了情感无法寄存的缘故,或许他们是爷爷的亲兄弟的缘故,也或许仅聊以自慰,以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积攒多年的乡思吧。
回到事实,那天我并没有去他们家,一个也没有,而是直接去地里看了爷爷。早饭后,爸说:“你几个奶家还是不去了吧?七八百块钱都够恁回江西的了。”过了一夜,爸突然变卦,我明白其中的原因,钱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妈的意志。我同样只“嗯”了一句,不过没哭,也没有反驳,倒不是因为钱,而是我也觉得这样做太矫情了,虽然很想,但不是特有必要,而且也担心如果真去了,再控制不住一直哭,就太难堪了。这也是前一天晚上喊爸出来时矛盾纠结所在。想去的地方未去,想见的人未见,那就继续留作遗憾,待春暖花开,再诉情缘。
去看爷爷,本来说好是爸陪我去的。等我买了阴票回来,爸告诉我妈陪我去。看她准备好了装束,我也没说什么,心里却一阵悸动。我怕。怕她说我没事找事,怕她埋怨,怕她一路喋喋不休。果然,我怕的没错,她一路都在说我,见人打招呼时也说,说这不年不节的,哪有去上坟的,让人知道了岂不笑话。我还真不知道,以为想了去就是了,哪有什么能不能的问题。她主动提起了我想去几个奶奶家的事情,我猜的也没错:是她不想让去。她说:“有什么好去的,几个奶奶没一个好的,你结婚的时候连礼都不往。”这怎么是她们的错呢,我在外地结婚,又没有回门,家里都没通知,估计知情的都不多,何谈往礼呢?不过我只敢心里想,不敢说出来,因为这个时候和她理论,没什么好结果,况且明天我就走了,有什么必要呢?再说她就是这样的脾性,抓住别人的不好不放,却不知道自己肯定也有做得不足的地方,这时辩解就更没有意义。她穿着皮鞋,我穿着她的皮鞋,踩着一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泥巴粘了几斤重,边走边甩还甩不赢,于是她又有了抱怨的内容,还说糟蹋了那么好的鞋。我静静走着,也静静听着,不用回应,她也不需要我的回应。她心里不满,说出来就好了,并无坏意。对于她的抱怨,我虽不满,倒也不烦。自己经历了种种人情世故之后,对她也多了很多体谅与理解。就这样听着她一路的喋喋不休,我终于第三次来到了爷爷的坟前。
下葬那天,我来了;第二天圆坟,我去了;今天,是第三次。本来想着把我送到地方就可以了,那么长时间过去了,我怕自己找不到。然后,我想一个人安静地站着,看一会儿,感受爷爷的冷暖。事实上这也实现不了。因为其他事耽搁了很多时间,去的时候已经五点多了,天也黑了下来,我不敢独自站在坟堆里,确实瘆人。一到坟前,妈妈就开始说话、刮纸、烧纸,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一刀纸一刀纸往里放,一沓钱一沓钱往里烧。抬头看看周围,除了麦苗就是坟,除了坟还是坟,相距不到五米的地方就是五爷的坟——妈告诉我的。自从爷爷去世后埋在这里,梦里梦到的家的地方,便常是这里,仿佛印证了一句话:有你的地方就是家。梦中,我们在这里做饭,种菜,浇水,玩乐。我梦见我们姐妹做好了饭等待家人回来吃;我梦见几大家子人在这里追逐打闹,一片欢声笑语;我梦见这里种满了各式蔬菜,长势喜人;我梦见这里有我们的一个个房间,房间里有床有被;我梦见我在厨房里烧火,厨房是放大的坟的形状;我梦见爷爷在玉米地里来回穿梭,就是看不到我;我梦见我看着爷爷的身影远去,却如何看不清脸,也无法叫喊……我一次次的梦见,又一次次的醒来。梦中我有爷爷,有那个完整的家;醒来,却只有惘然。每每望着条几上他提前给自己拍好的遗照,笑容灿烂,神情怡然,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眉慈目善,让人心安。如果能一直这样看着他笑,多好。即便不能,一直出现在我的梦中,也好。
就要离开了,总要留下些轻松的记忆。第二天有人要结婚,晚上可以听响器了,就是听吹唢呐,也可以带陈先生见识一下我们那里的风俗。还没走到,就是震耳欲聋的声音。唢呐声、棒子声、笙声,不绝于耳。唢呐吹了《妹妹坐船头》《过河》《站台》等歌曲,首首都是经典,都是不可或缺的名曲。相较这些曲目,台上一位四岁大的小伙子也非常引人眼球。往台上一站,唢呐一拿,手指一起一落,腿一曲一伸,身体左摇右晃,有模有样。随着旋律,我的思绪开始飘飞,不解踪迹。突然有个影子打断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东家来让烟了,不知道是不是就是明天结婚的帅哥。我对他笑了笑,慌忙摆手。他也突然醒悟一样,说:“不好意思,我没看清。”我并不介意,把我当成帅哥,或直接喊我帅哥的,太正常不过了,我也习以为常了,谁让我确实这么帅呢!还没来得及欣赏后面的节目,陈先生就催促着回去了,因为音响声音实在太大,久了小树苗的耳朵会受不了。我虽万般不愿,还是回去了,除了声音太大,主要还是内容。他们除了吹,还有串词,但串词非常低俗,黄色内容接连不断,粗鄙的言语充斥于耳,我担心小树苗受到不良影响,就果断走了。回去的路上却在想,原本大众喜闻乐见的吹响器、货真价实的演奏、愉悦气氛的节目表演,怎么变得这么没有边界?去听响器的有青年男女,有老人,但也有非常多的小孩,为了好笑、为了“时尚”,可以无所不说、无所不及吗?本是一种非常喜乐的庆祝方式,一种优秀的地域风俗文化,万不可失了最后的底线呀。那么多眼睛在看着,那么多耳朵在听着,那么多心在期待着呢。
在家待了九天,见到了很多村人。有我认识但不认识我的,有认识我但我不认识的,也有互相认识的。对那些第一时间就准确无误叫出我名字的,我更多了一分亲切和感谢。因为我仨姐妹,年龄相差很小,且名字都是叠字,所以好多人分不清,叫不清的更不在话下。见到的不管哪类人,都会问我同样的问题:你啥时候来的?问爸爸的则是:你啥时候回来的?一字之差,意思全然不同。面对这个问题,我很是忧郁,也很犹豫。我想回答:“我给俺爸一块儿回来的”,显然答非所问了。但如果回答:“我来两天了”,内心又非常抗拒。我什么时候来的呢?如果非要回答,我要说:“我三十年前就来这里了,而且一直都在。”
妈年前有事提前回去的时候,产生过带小树苗一起回去的念头,后来还是放弃了,一是天冷,二是担心她会水土不服,导致大病,因为侄子尚奕葛前几次回去的时候都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决心和爸爸一起回老家时,我也有过这样的担忧,天冷倒不是问题,穿厚点就是了,万一真的水土不服,那不折腾人吗?小树苗就是小树苗,没有任何不适。本来就是,我的家乡也是她的家乡,我那么执念家乡的水土,她又怎么会不服呢?倒是我给她的穿着,被妈看见后给批评了好几次,说我给她穿那么少,简直是胡闹。于是第二天就去街上买了两套外穿睡衣和一双鞋子,似乎还不满足,逛超市的时候还要去买棉裤,最终被我制止。穿上新买的衣服鞋子,狗熊一样,抱了几天,胳膊酸疼,现在都还没痊愈。在家几天,因为有侄子侄女作伴,吃饭、玩耍顺利多了,我也乐得轻松。就是她经常凭借自己年龄小的“优势”,以名闻中外的假哭欺负尚奕葛,争抢他的玩具,让他不得不甘拜曲膝、拱手相让。慢慢地,“尚奕葛”成了她的口头禅,早上睁开眼要找尚奕葛;看他还没起床,对着楼上大叫尚奕葛;一眼看不到了,又要喊着去找尚奕葛;就连现在,分开近二十天了,还时不时地问我:“尚奕葛呢?”
是啊,尚奕葛呢?尚奕兴呢?姥姥呢?姥爷呢?
腊月二十六一大早,带上妈妈装好的麻叶子、绿豆丸子,放好她提前买好的糟肉和香油,怀着不舍与新一年的期待,我走了。
梦一样的生活,梦幻般的过往,朝思暮想的梦中之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