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碑人

文/羊君小二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辆面包车是蔡东在很多年前买的,二十出头的他,攒了好久的工资,才握住了那把简单的钥匙。

  当蔡东把银色的家伙开到家门口时,慧敏站在闪光的梧桐树下笑了好久。他下车朝慧敏走去,左手抱了一筐柑橘,柑橘挨个儿挤着,笨拙可爱,乡村夕阳的余光落在上面,橘子像镀了一层金箔。

  哗啦哗啦,起风了,树叶摇曳,慧敏系着一条黄围裙,孩子般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抿着嘴仰头望向树冠,上扬的脸干净圆润,像一朵盛开的月季花,她睁大眼睛,仿佛在看一件新奇有趣的事物。

  蔡东伸出粗糙的手指,将慧敏扬起的头发拂到耳边。

  “西山来的。”慧敏笃定地说。

  “嗯?”蔡东笑笑,抬头看向摇摆的树枝。

  “风,风是从西山来的。”慧敏从筐子里取出一个柑橘,剥开皮,一半递给了蔡东,剩下的一半则被她塞进嘴里。

  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她含糊不清地问道:“今晚你是想吃面呢,还是吃米饭?”

  车用了好多年,开在路上叮当作响,三年前还经历了一场事故,即便这样,蔡东也没摧毁它。

  后排的座位被蔡东拆下,车厢空一点,方便装货。车门有些锈,要很用力才能拉动它。上坡的时候车会发出轰鸣,听着都费劲。好比一个人,老了,锈了,也就迟钝了。

  “今天要送的只有三块碑吗?”蔡东握着一张菲薄的单子,对着埋头刻字的老头大声嚷着。

  “对,三块。”老头儿耳背,蔡东喊了三遍,他才答应。

  老头缩在一把宽大的藤椅里,藤椅背靠着一面灰扑扑的砖墙,墙上挂着雕刻的工具,还有一根长长的野鸡羽毛,羽毛是老头儿去年在山上捡到的,黑亮光滑,如一柄黑剑斜靠在墙上,来客见到它,就像见到老头一样,都表现出一阵谦恭和尊重。

  老头继续埋着头,举着錾子和锤子刻字,一撇刻完,他才抬起头来,用小刷子刷掉石板上的石粉。

  “今天,你不去西山吗?”蔡东把一束菊花放在副驾驶上,身体朝一侧倾斜,半张脸被玻璃挡住了。

  “西山?”老头的眼镜沾着一层薄灰,顺着鼻梁滑下来,他也不管,视线上移,穿过镜框的上缘,慎重地投射在蔡东脸上,摇摇头说道:“不去。”

  蔡东还想说什么,但心里的话像是碰到了一块顽石,又被挡了回来,他打了几个喷嚏,慌乱的心镇定下来,随手把单子塞进口袋,把自己塞进驾驶室里。

  车厢里一共装着四块墓碑,都是提前预订的。其中一块墓碑有点特殊,上面刻着“张菲菲”三个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信息了。蔡东前几天打了预订人的电话,关机,后面接连几天都联系不上,况且把一块老沉的石头搬上搬下也麻烦,索性就一直放在车厢里了。

  所以,今天除了那块“查无此人”的墓碑外,蔡东还要跑三趟,送出另外三块碑。

  “喂,你预订的碑是送到清水村23号吗?”蔡东给今天的第一个顾客打去电话。

  “啊兄弟,麻烦你了,我改个地址,直接给我送到村办公楼这里。我穿着白褂子,你一眼就可以看到。”

  蔡东放下手机,松了一口气,好在今天第一个顾客联系上了,车厢里弥漫着良好的氛围,他忍不住侧过脸往窗外瞥了几眼,一大片苞谷林在地里热烈生长,风吹过,仿佛是一片绿色海洋,在有节奏地上下起伏。

  村办公楼就建在清水村马路的尽头,这栋政府刚拨款修的二层小楼,靠在一条小河边上,看起来干净漂亮,附带一个小院子,村民一般就在这院子开村民大会。马路也是这些年刚修好的,少见坑坑洼洼,连这破烂的面包车行驶在上面,也没有一个零件掉落,还有专人打扫,路面一点垃圾也看不到,真是清爽。

  车开到村办公楼前的院子停下,蔡东跳下面包车,四处张望着,果真有一个穿着白褂子的男人,站在一个高高的水泥台上,左手握着手机,右手举着一只白喇叭,两片唇上下翻飞着:“大伙来评评理,村长明明收了我两千块钱,他偏说只收了一千;明明说好了准备两个墓穴来土葬的,结果就一个!”

  “一个就够了吧,小伙子,人死了还能躺多大的地方呀?富人,穷人,一闭眼,一蹬腿,最后都成一抔土。”一个老婆子弯着腰,双手拄在拐杖上,站在旁边说道,其他村民也一起附和。

  “怎么够?我家老爷子前年就埋进去了,占了一个坑,后来跟我说,政策下来了,旁边那坑作废,不能埋人了。你说怎么办?我家老太太还在门板上躺着呢。”

  那老婆子听后,像一枚皱巴巴的核桃,身体越发蜷缩在一起,杵在一旁,一言不发。

  男人也不发脾气了,从水泥台上跳下来,跑到办公楼的大门口坐下,嚷着:“村长你给我听好,这件事你不给我处理好,我今儿就躺在这里了,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乡亲们都在这里看着啦。”他身体往后一仰,躺在水泥地上,悠闲地翘起二郎腿。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从旁边办公室走出来,看一眼男人,摇摇头,又找来几个同样神情的人过来,围成一圈,低声讨论一番后,他们派出一个中年人。

  中年人在男人身边蹲下,小声说道:“哥,你不能躺这儿,天气又热,中暑了怎么办?你先回家去,吹吹风扇,凉快凉快,等咱们有消息了就立马通知你。”

  男人大喝一声:“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妈在屋里都要臭了,你现在喊我回去吹风扇,你还是不是人?你赶快给我走开,去叫村长出来!别站在这儿,挡着我吹风。”

  中年人红着脸,“噔噔噔”地跑上楼去,不一会儿,二楼的某间办公室里传来几声怒斥。院子里的蝉声越发聒噪,一遍一遍撩拨着人们暴躁的神经,天气热起来了,一时半会儿村长肯定不会出来,围观的村民自觉无趣,便挥动着手中蒲扇,逐渐散去。

  蔡东看了这么久的戏,回过神来,走上前,用手指戳了戳男人枣红色的胳膊,还没等蔡东说话,男人直起身来,气急败坏地冲蔡东吼道:“他妈的,大热天的,还让人歇口气不?”

  蔡东的火爆脾气差点冲上来,他努力压住了,好言好语问道:“兄弟,是不是你订的碑?”

  男人恍然大悟,连连抱歉,起身跟着蔡东走到面包车跟前,付完尾款后,把一块刻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碑抱出来,走了几步,把碑放在了办公楼的大门口,一人一碑,将大门堵了一半。

  蔡东没时间看戏了,他风风火火地把车开到半山腰,按照订单上的地址送第二块碑。这里新建了一家养老院,他下车,走到大门口旁的保安亭立住脚,掏出单子看了一眼,敲了敲玻璃,里面一个中年保安拉开窗户,张嘴打了一个哈欠,丢过来一个本子和一支笔。

  “哎,家属探望老人要登记在这个本子上,电话号码一定要写清楚。”保安耷拉着眼皮说道。

  “那个,我是来送碑的,你们这儿有个叫‘李青华’的人吗?他预订了一块碑,我打电话没接,就按照订单上的地址送到这里来了。”蔡东说。

  “哦,有这号人,他人在院子里的,那儿有个小门,你直接进去,穿蓝褂子的老头就是他。”保安把头伸出窗口来,用手指了指铁门。

  蔡东转过头,推开小门跨了进去,院子很大很干净,四周用红砖砌成花坛,花坛里开着月季,旁边的簸箕里晒着几圈红辣椒。

  转个弯,在一片葡萄藤下,蔡东看见四五个老人,围着一个茶几在闲聊,几人都尽可能地将身体后仰,以保证能舒舒服服地躺着晒太阳。这场景,与其说他们是在与对方交谈,不如说是在仰头叩问太阳。

  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头窝在轮椅里,趁着大伙儿不注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拧开瓶盖,对准嘴就灌上一口。这时,一个穿着白色工服的护工从旁边经过,手里抱着一筐床单被套走向洗衣房,老头笨拙地将瓶子藏在身后,里面透明的液体缓缓地从瓶口流出,落在了地上。护工远去以后,老头把玻璃瓶重新塞进嘴里,却发现一滴液体都没有了,回头一看,地上已被酒水浸湿了一大块。

  “还喝,你不怕死吗?”一个蓝褂子老头梗着脖子对轮椅老头吼道,他看起来是八十岁的样子,比轮椅里的老头年轻一些。

  “对了,最近我看电视,说日本有很多没有子女的老人,在家死去很久才被房东发现,叫那个……‘孤独死’。”一个五十多岁的戴着老花镜的老头放下报纸,咳嗽两声,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那状况有点惨呀。”

  “你不是就没子女吗?你怕不怕?”蓝褂子问老花镜。

  “我前半生潇洒自由,后半生孤独死去是我应得的报应,值了。”老花镜凝视着花坛里的月季,过了一会儿补充道,“说句实在话,越老越怕死。但死亡的害怕只是片刻的,如果年轻的时候我结婚的话,我一辈子都会害怕。”

  “怕什么?”蓝褂子问。

  “婚姻带来的一地鸡毛。我难以想象,如果衣柜里突然多了另一个人的衣服,我可能很久才能缓过来。”老花镜说。

  “你错了,结婚不会带来恐惧,只会带来焦虑。”一个老奶奶把手伸过来,取走了茶几上的报纸,翻了翻,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她说,“我只对一样东西感到害怕,它叫‘生活’,我时常想,活着这么累,还不如死了算了。”

  “其实,也不是这样想的吧,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老花镜说话文邹邹的,听起来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样子,他不容置疑地说,“况且一个人不结婚,也能好好活下去嘛。说到底,还是自个儿得把身体锻炼好,靠谁都靠不住,身体硬朗,吃嘛嘛香。而且,无论怎么选择,人最终都会后悔的。”

  “有这心态才对!不可能鱼和熊掌兼得,得认!”蓝褂子兴奋得拍了拍大腿。

  “你们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们还年轻,老了就不这么想了。我九十多了,如果最后能有人握着我的手陪到最后,或许面对死亡那一刻,就没那么可怕了。”轮椅里的老头忽然直起身体,慢慢说道,“我那老伴虽然像朵玫瑰,有刺,我一靠近,常常刺痛我,但正是我见过她绽放的时刻,所以我更要一辈子呵护她,对她负责,她在我怀里走时没有丝毫怨言……”

  “对了,我们还可以捐献遗体,坟墓也省了。”老花镜插话道。

  “可以啊!”老奶奶赞同。

  下午阳光正好,暖暖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蔡东已经静立在一旁很久了,他把目光越到蓝褂子面前。

  “大爷,您是‘李青华’吗?是您预订的碑吗?”蔡东说完期待地望着蓝褂子老头。

  “哈哈,小师傅,原来你站在旁边这么久就是问这事呀。我是‘李青华’,碑是我订的。”

  “您电话没接,打了好几次。”

  “你瞧瞧我这记性,电话忘在床上了。”

  “大爷,碑你打算放在哪里?”

  “院子里吧,靠着那花坛就好了。”

  “行,我马上给你抱进来。”

  碑靠着花坛立着,黑漆漆的,似乎能吸走所有的光,一排老人侧头惊奇地望向那块涂着黑漆的石碑,却没有一个人挪动身子,朝它走去。

  轮椅里的老头也凝视着那块碑,上面刻着五个字“吾兄李青明”。他一点一点挪着轮椅,来到石碑面前,颤颤巍巍地伸出粗糙干涩的食指,依次触碰那五个大字。

        他闭上了眼睛,感受到了花岗岩的冰凉,尽头的黑暗在一点一点将他吸走,他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蹒跚着向婴儿形态的自己走去,温暖的怀抱,金黄的草屋,沙沙作响的树林,柔润的抚慰,黑色的汗毛,咔咔生长的骨头,坚毅的额头……过往一帧一帧地在眼前迅速划过,一辈子的遗憾与满足都如期而至了。

  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一个激灵,他醒了,冷汗浸湿了后背,他依旧禁锢在轮椅里,碑往后成了他的引路者。

  “谢谢你,小师傅,大老远把这重家伙送过来,这是剩下的钱。”蓝褂子站起身,递给蔡东一个信封,再冲蔡东挥挥手,算是告别,他转身对轮椅里的老头说,“太阳躲起来了,咱们也该走了吧。”

  “行。”

  “你还没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选的碑呢?”

  “是的,我很喜欢。”

  “你明天就会改变的。”

  “不会的,我喜欢它的模样,就像欣赏你一样。”

  “哦,我们就像那些知识分子一样互相奉承。”

  “哈哈哈。弟弟,我要走了,以后这世上就只剩下你自个儿了,你保重。哎,小心肝。”

  “叫谁小心肝呢?”

  “哎,我是说小心前面的杆。”

  蓝褂子推着窝在轮椅里的老头,慢慢地朝黑洞洞的房间挪去,他们知道,属于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下一单,是西山。

  蔡东一般很少来西山,如有这边的订单,他一般喊人帮忙送货。可今天,他必须得来。

  值班室门口的老聂见他过来,放下扫把,掏出香烟,递过来一根。

  蔡东把怀里的碑放在值班室的墙边,接过香烟,点燃,说:“这个客人说了,碑放在你这里保管,明天他来拿。”

  “行。”

  “对了,这是一点心意,收下。”蔡东把刚才在养老院收下的信封递给了老聂。

  “就打扫一下,没啥麻烦的。”

  “你拿着。”蔡东脸上是不容置疑的表情。

  老聂点头,收下了信封,望了一眼山上,拍了拍蔡东的肩膀,说:“小蔡,你放心,以前是怎么样,以后也还是怎么样。你不给我钱,这也是我应该做的事。你上山去吧,天色不早了。”

  蔡东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火星,折返到面包车上,取下了那束菊花。上山的路是用石板铺成的,干净清爽,很好走,两旁是一排排整齐的墓碑。他走得很慢,但最终也抵达到那个地方。

  那块石碑就静静地立在他眼前,碑前伏着一株小小的野菊花,黄色的灿烂的,那么年轻鲜活。相反,蔡东手里那束菊花显得有些不堪,它被放在副驾驶里,经过一天的颠簸,已经变得焉巴巴的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它放在了碑前。

  “家里还好,吃的用的穿的,你都不用操心,厂里夜班的活儿我在做,白天我就开车送碑,老头儿身体也好……”蔡东坐在地上,身体一半靠着碑,低头对着那株野菊花絮絮叨叨着。

  “哗”的一声,一个黑影从旁边的小山飞下来,慌慌张张地降落在了一块平地上,蔡东猛地站起来,诧异地望着那个黑影,一点一点向他走近,黑影由小变大,逐渐清晰,那是一只野鸡,尾巴光秃秃的野鸡,丑陋不堪的野鸡,却依旧昂首挺胸,丝毫不惧地在站在一个成年人面前,气定神闲地踱着步。

  蔡东望着它哽咽了,活着真是煎熬,他一直认为,最多十年,他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见到她了。他想起那天她站在梧桐树下毛茸茸的胳膊和脸颊,想起她塞进他口里汁水清甜的橘子,以及来自西山的风。

  在太阳又偏西一点的时候,四处转悠的野鸡回到了小山上,蔡东慢慢地起身,他感觉自己似乎苍老了许多,腿脚软得不行,歇了一会儿,晃晃悠悠地沿着那条石板路下山了。在回去的路上,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再一次拨打了那个失踪几天的预订人的电话,“嘟嘟嘟”几声过后,一个沙哑的女声在电话那头响起:“喂……”声音听起来遥远而不真切,仿佛来自外太空。

  半小时后,蔡东远远地就看见了那片苞谷林,以及隐在其中的两堆黄沙,一堆旧点,一堆新点。

  女人坐在两个土堆中间,屁股下垫着一个蓝色的布袋子,她在波涛涌动的苞谷林旁显得静悄悄的。

  脚下的土地是松软的,比头还高的叶子流淌着绿色。蔡东一手扶着肩上的石碑,另一手拨开苞谷叶,磕磕绊绊地走过去,小声问着:“是你订的碑吗?上面刻着‘张菲菲’。”

  “是我订的。”女人头也不回,对于突然出现的陌生声音,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甚至也没有一丝吃惊。

  “需要我帮你安吗?”

  “安吧!”

  蔡东把肩上的碑放下,再穿过苞谷林,返回到面包车里,从车上找到一把铁锹和一把铲子,拎着回到土堆这边。

  女人依旧呆坐着,他挨着土堆的边缘,挥下一铁锹,一下一下地挖下去,动作尽量利索干净一点,因为他感觉女人似乎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一会儿,地面被挖出一条二十公分深的沟渠,扬起的黄沙扑了过来,蔡东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抱起石碑,放进沟渠里,女人望着西边的山和落日,似乎忽然有了力量,走了过来,跪下伸出双手,帮忙扶着石碑。

  从蔡东铲起第一抔土,压在石碑底座下,直到最后一抔土被压实,女人就跪在那儿,一直没松手,她在风中淌着眼泪。

  土压实以后,蔡东扛着铁锹和铲子准备离开,他知道,有些人不愿意外人看见她脆弱的心。

  女人站起身来,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说:“抱歉啊师傅,前两天手机坏了,今天才修好。”

  “没事。大妹子,节哀顺变,‘张菲菲’,是你女儿吗?”

  “是我。”

  “是你?”

  “嗯,旁边是我丈夫,一年前,车祸走了。”女人指了指旁边的土堆,“我感觉,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也许这里就是我的终点了。”

  蔡东放下铁锹和铲子,慌慌张张说道:“大妹子,别呀!活着最重要!好死不如赖活着,别想太多,你回家去,睡一晚上,明天太阳照样升起。那个尼采说过,只要打不死咱的,就能让咱更强大。”

  “你还知道尼采呢?”女人扑哧一笑。

  “是啊!以前我在厂里上班,两班倒,忙啊,回家就睡觉。我老婆总说我不爱看书,不爱学习,没啥话题,这两年得空,我把她的藏书看完了。”

  “那你挺爱你老婆的啊。”

  “算是吧。”蔡东伸出粗糙的手掌在裤子上摩挲了一下。

  “前些天,医生说,我活不到一年了,是癌……”

  “这……”

  “国安走后,我让老天爷把我一起带走,老天爷果然兑现了承诺。”女人苦笑一声。

  “哎,大妹子。”

  “我突然想起国安也留下来一柜子书,剩下一年,我可以读完,等我下去了以后,可能共同话题多一点。”

  “嗯,大妹子,好好治病,现在医学这么发达。”

  “师傅,你走吧,我陪国安再说说话。”

  “那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小心蛇这些……”

  “嗯,你回家吧,天色不早了,你老婆还等着你呢。”

  家里的前院摆着岳父刻的碑,一块垒着一块,那些不急,是园林介绍之类的,等园子建好再送去也不迟;急的是那些突然离去的人的订单,家人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要碑,干净整洁的碑。其实,在葬礼之后再安上碑也无妨,他们只是需要一块碑来堵住迅猛的悲伤和失落。

  新的订单又出来了,被一根钉子钉在门上,蔡东扯下订单,胡乱看了几眼,又把单子重新摁回到门上。

  推开正屋大门,迎面而来的是一张长餐桌,不远处就是灶台和柴火。蔡东打开灯,屋内瞬间灯火通明,一张被推到角落里的黝黑书桌出现,过一会儿,又像潮水一般退得老远,桌上的笔墨承受着薄薄的一层灰,墙上挂着妻子临摹的碑帖,旁边是书架,书架顶上放着那只曾装过橘子的筐。

  后院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两个小孩一人手里举着一根竹竿,相互敲打着。

  女孩儿看见了蔡东,大叫一声:“爸爸——”随即扔掉了竹竿,笑着跑进屋来,拥进蔡东的怀抱,紧接着男孩也围了过来。

  “爸爸,你今天是去看妈妈了吗?”小女儿仰起头问道。

  “对,今天去看了。”泪水涌入眼眶,蔡东急忙侧头往旁边看去,模糊之间,似乎看见了妻子站在了灶台旁,嘴里说出了那句熟悉的话:“你回来了呀!洗洗手,马上开饭了……”

  “你回来了呀……回来了……来了……”妻子的话在蔡东脑海里不断重复,如果那天,他陪着妻子一起去送碑,也许,就不会发生那场车祸了。

  老头儿背着手,走进屋来。

  “爸,我傍晚去西山看了慧敏,老聂勤快,她的碑很干净,一丝灰都没有。”蔡东放下小女儿。

  “嗯,天晚了,该做饭了。”老头摆摆手,径直朝灶台走去,“一天又挨下来了。”

  “爸爸,外公还不知道妈妈去天上了吗?”男孩问道。

  “知道。”蔡东打了几个喷嚏。

  “那为什么外公每次都把妈妈的饭碗摆出来?”男孩又问。

  蔡东马上意识到,这个生死的话题讨论起来并不轻松,他叹息了一声,想了想,说道:“这是纪念,我们用这种方式记住妈妈。你要相信,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永远不会死去。”

  老头把柴火塞进灶膛里,火红的光照亮了他的脸,大锅里的水在沸腾,水汽渐渐将老头笼罩,老头低下头,伸出干瘪的手,揉了揉眼睛。

  第二天,蔡东开着面包车再次经过那片苞谷林,他下了车,忐忑不安地走到两个小土堆面前,发现地上只有两个浅浅的坑,以及一堆灰。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上午九点钟的太阳在缓慢上升,阳光正温暖地照着大地上的一切,来自西山的风吹过来,以排山倒海的姿态将地里的苞谷林压倒了。

  蔡东站在一块石头上,衣角被撩起,头发也在乱飞,他迎着狂风往西边望去,风起风落又是一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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