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密布的大海上飘着浓稠的黑雾,
一个年轻的渔夫坐在船边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一边是一条唾手可得的金黄龙鱼,
一边是一个弹着琵琶的骇人妖怪。
这路,该如何去选?
六道轮回几朝同,萍芜乡里赘烦综。
汲汲咸水双道望,一心一念将何从。
“出事了!出大事了!”
鳖三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王德清家的院门。几条晒好的咸鱼吸收着阳光脯肉透亮。
“死人了!死了好多人!”王德清端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吧唧吧唧猛嘬两口烟袋。从容地捋捋胡须。
“修桥的那帮人今天出海。全死了。听说是下大雾看不清道路触礁了,船碎成小片片漂回来,人一个没剩,都死了。就是修桥的那帮人。”
王德清看着鳖三通红的脸,长吐一口闷气。
“早就告诉你们会这样。”
四月的阴雨滋润过江南的土地。临海的如意村却没有莺啼柳绿的春意。
海风把一阵阵无休的咸湿之气吹到村里,吹进每一户的院门。织网的妇女与光着脊背磨鱼叉的老爷们嚼着舌根子。
村长的破锣在此时铛铛地响起,急促地召集大家开会。
为了更快地把捕到的鲜鱼送到镇上卖掉,他们要修一座桥。大伙全都举手赞同。
绘成图纸,风水先生看过位置,村里青年最多的捕鱼队来担当施工队,石料,木料备好,桥很快就动工了。
太阳底下,年轻的桥工们青筋暴起,使劲浑身气力将大锤抡向木墩。汗水在结实黝黑的胸膛上放肆地淌过。
整整一天了,大家发现这桥墩根本砸不进河底。
这支施工队里有个老者。参与过村里海神庙的修筑。桥工们用尽了力气,一个个瘫软地坐在岸边,等着老者拿主意。
老者叹一口气。“办法倒是有,可是这办法若用不好,会造成极大地后果。”
年轻的桥工们背负着出海打渔、养家糊口的重担,桥若不成,就换不来更多物资。大家一挤眼,一致央求老者把方法讲出来。
“我记得以前修海神庙的时候,有的地方也打不下地基。当时有位先生让每个劳工把姓名写在一张纸上,然后把纸条贴在打基座的木桩。再抡锤时,锤就有了这些人的魂气,自然变得有力… …”事有赶巧,老者还没说完,中风了,口吐白沫,白眼直翻。
觉得方法十分简单,桥工们便心急火燎,纷纷回家找人写纸条去了。
百岁的王德清是村里年纪最长的人。听到消息后,终年难出院门的他,拄着龙头拐就赶往岸边。他一定要阻止这件事。
王德清洁白的须髯在海风中乱成一片,他用手胡乱抓了几下。
桥工们已经把名字写好。看着王德清呼呼地赶来,心想这老爷子是没地方操心了吧。
老爷子不清的口齿没有引起年轻人的注意,反倒成了嘲笑。王德清眼见已经无阻止,一气之下将拐杖扔下河川。
只是需要,大家太需要这座桥了。
名字乱七八糟堆成一团,但很快就都贴到木墩上。不只是锤子,大家也都有了劲,日夜不休。桥,竣工地很快,意料之中地快。
听着桥头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王德清摔碎了平日饮茶的白瓷碗。
桥修好了,渔夫们有了干劲。出海次数增多,干活更卖力气。
参与修桥的这支捕鱼队更是大丰收,每次回归,脸上都金光灿灿。
然而,就在昨夜,捕鱼队触上暗礁。全队无一生还。
王德清抽了几口烟。望了望门外乌压压的人群。
他不用出门也知道,都是死去捕鱼队的家属。
王德清磕几下烟袋,把儿子王璞叫到身边。
“我早已提醒过这帮人,把名字钉在木墩上,就相当于把魂魄交给了河童。我约莫着这帮人还有生还。只是魂魄被河童留住了。只要能把魂魄要回来,应该还能找到肉身。但河童肯定已经吃掉一部分人的内脏,这些人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年事已高,为今之计,只有你代我去找海坊主。他是海上的妖怪首领,若可以找到他,就有办法从河童手里讨回魂魄。”
“可是父亲,海坊主到底是什么样子,又该去何处寻呢?”
“年轻时建海神庙,也有过同样的遭遇,我曾出海寻过一次,也未能得见。只听老人讲,海坊主背一把巨大的琵琶,若是听到清脆的琵琶声,就是他来了。”
“海坊主只有在最浓密的黑雾中出现,为迷路的渔船指引方向。是善类。若能寻到,此事可成。”
“根据鳖三所说,捕鱼队的人是触礁失事。这几年海神庙香火鼎盛,却未见海坊主出现,事有蹊跷。”
就在此时,鳖三又冲进门来。
有个修桥的,被冲到岸边了。
王德清急忙唤王璞,“快背我过去!”
门口的家属早就一窝蜂跑到岸边。王氏父子紧随其后。
岸边挤满了围观的人,却都不敢上前。王璞拨开人群,护着父亲走近。
王德清定神看去,只见一人趴在岸边,浑身呈水藻绿色,身上沾有些许黏糊糊的东西,身旁浅浅的沙子上,画着一条鱼。
大家七嘴八舌,都在纳闷这船队是出海打渔出事,人为何却在河边。虽说河海相连,可这也实在说不过,而且为何要画一条鱼呢。
王德清贴着王璞的耳朵嘱咐一番。就招呼大家散了,救人的事就让王璞去试试。
王璞回到家,急匆匆地找了几件物什,从院子里拽了两条鱼干,撑着小船就出了海。
王德清回到家中,依旧抽着烟,坐在躺椅上,心里默念:我的儿,你可一定要谨记我的嘱咐,平安归来。
王璞今天好似经历了许多事情。父亲老来得子,七十多岁才有了自己这个宝贝儿子。从小给予上乘的教育,磨炼心智,造就今日稳稳妥妥、有胆有识的一位青年。
王璞急于出海,是因为王德清看准了今晚会有迷雾降临。海坊主极有可能出现搭救。
夜色笼罩海面之时,雾也悄然而至。
王璞点起煤油小灯,摆在船头,定定睛可看清几米以内的海面。
小船顺着水流,速度不慢。好似自己有目的一般,稳稳前行。雾笼罩了整个海面和天空,前不见去路,后不见来路。王璞在小灯的照耀下,心里直发毛。
忽然,耳朵里传来一阵清脆的琵琶声。王璞心中一阵暗喜,挑起小灯,循着声音看去。
平如明镜的海面上,稳稳地站着一个人。头戴露顶草帽,身披苇草,身材低矮,四肢修长,带蹼的手指柔韧地拨着琴弦,一把巨大的琵琶挡住了半个身体。随着船只临近,草帽下两只浑圆的眼睛闪闪发光,隐隐透着绿色的头部若隐若现。
王璞想起父亲的第一句嘱托:遇到海坊主时,先镇定下来,仔细听他讲的话,不要虚假回答。
两船轻撞船舷,琴声辄止,王璞耳边似有一块轻纱飘过。
“王璞,你父亲将死。”
王璞闻到有一股臭味飘来,那是多年泡在污泥里,区别于鱼虾的一种腥臭。
定了定神,回话道:“你怎知我姓名。”
“王璞,你父亲将死。”
王璞此时脑袋里记起父亲的第二条嘱咐:海坊主的话若是十分奇怪,便不要接茬。回家带上牛角,以牛角相赠。
“王璞,你父亲… …”海坊主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王璞觉得脑袋也开始混沌起来。他抓起腰间系好的牛角,呈在面前。
“坊主,请笑纳。”
磨得光滑无比的牛角在小灯的照射下,反射出淡淡的幽光。只见海坊主一下闭上了眼睛,手中的琵琶扑簌掉进水里。极快的转身消失在迷雾里。
巨大的琵琶溅起了海水,崩出几滴到王璞的嘴边。王璞伸舌头舔了舔,无咸味。
海坊主离去了,浓雾却变得更加肆虐。王璞灯里的煤油也燃了过半。
海坊主去哪了?为何会惧怕牛角?若是走,走去哪里?留在这安全吗?王璞心里有些混乱。但父亲的嘱咐一一应用,倒是为他削去了几分恐惧。
王璞无奈地坐在船头,提着小灯。脑袋里浮现出父亲驾着这条小船,在这片海上劈波斩浪,的情景。反观自己,到如今只读了一些圣贤之书,还未曾报答父亲。母亲早逝,父亲年事已高,长大成人的自己为家中作出过什么贡献呢?迷雾升腾翻滚,王璞心里一阵酸楚。
忽而,水中有东西轻轻撞击着王璞的小船。
王璞一惊,提灯看去。一条周身金黄的龙鱼在船的周围游荡。渔网就在王璞手边,一笔巨财唾手可得。
王璞拿起渔网,正欲下手。
忽然脑中闪过父亲第三条嘱咐:岸边冲回之人画一条鱼,可见鱼是生死提示。无论水中有什么,你千万不可将身体漏出船外,更不可轻易下水。
王璞立即停住手中的渔网。环视水面。不远处,果然隐约看到海坊主的草帽浮在水面,却不见身体。偶尔有一串气泡从水中鼓出来。
王璞卯足了劲,将削尖的鱼叉扔了过去。一声尖利的嚎叫从水面传来。紧接着一个身影如鲤鱼打挺般跃出水面。一下落在王璞的船上,船体瞬间失去平衡。
小灯被打翻。
雾一下子涌上来,把王璞埋在黑暗里。
维持住平衡,王璞又见到海坊主发光的眼睛。露顶的草帽丢在一边。海坊主的头上是一个碟状的托盘。鼻子突出,上下四颗尖利的牙齿,刚刚被鱼叉砍掉的左臂缓缓长出。皮肤上的草绿色粘液吧嗒吧嗒地往下滴。
王璞大喝一声:“你果然是河童!快把我乡亲们还来!”
河童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一个猛劲朝王璞冲过来,身上的蓑衣滑入水中。
王璞大惊,翻身躲避。手臂上被划出四条长长的抓痕。
河童并未留给王璞任何喘息之机,后腿一蹬,又冲将过来。
王璞脑袋里迅速闪过父亲最后一条嘱咐。若海坊主欲加害于你,要瞅准时机,以牛角攻其头顶,方可脱险。
说时迟那时快,王璞拔起腰间的牛角,侧身闪过攻来的河童,奋力向头顶方向刺去。
河童一声惨叫,扑通一下掉进水中。王璞心跳到了嗓子眼。
捂着划伤的手臂,警惕地看着环视四周。眼前浓黑的雾气,丝毫没有散去。
突然,船体猛烈摇摆,王璞一个趔趄先前,手中沾着绿色血液的牛角咯噔一下滚入水中。船底咔嚓一下裂开一个大洞,王璞整个人漏下船板。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一股浮力猛拍在王璞全身。王璞挣扎几下,拼命向水面游去。一睁眼,看到河童以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脚踝,凶猛地将他拖拽向河底。咕噜一声,王璞吐掉最后一口水,眼前一黑,意识渐渐模糊。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清脆的琵琶声传入耳朵。王璞一下子昏厥过去。
王璞睁开眼,是父亲老泪纵横的脸。瘪三兴奋地冲出屋门。“醒了!醒了!”
“父亲,这是怎么了?”
“捕鱼队该回的,都回来了。”
王璞满意的闭上眼,脑海里,是那阵清脆的琵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