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预示着残酷未来的狰狞幻境里,你会望见自己倒在淤泥下与泥潭共同腐烂,蛆虫簇拥着钻入和啃食你身体的血肉,苍蝇围着你满是伤痕的尸体寻找你的缺口。那泥潭上方悬空伫立的高塔之下倒挂着一颗颗族人的首级,唇舌被泥水淹没致使你无力说出真相。你会看到枯竭的灵魂和溃烂的火炬,听到受害者的哀嚎与施虐者的嘲笑。你会看到遍地的铁架披上同胞们的皮囊,看到被碾碎的骸骨,看到被封住的毒火,看到无言的雪花始终飘荡。
你早已从最深邃的恨意中窥见了一切的一切,见证过黑色的火焰在积累千年的憎恶下燃烧,却唯独未看清那些你曾视作同伴之人内心的一丝一毫。你只能背对太阳朝着恶意死去,又窥探着丑恶向着那潮流坠落,最终成为尸骸停滞在死寂的午后。最终你高举的真理被仇恨击得粉碎,最终你呼唤的嘴被拔断了舌根,最终你无奈的沉默将成为最大的罪。
被谎言蒙蔽的人群窃窃私语,使盲目的队伍逐渐壮大。他们将目光指向尸首,带着茫然而无知的憎意举起屠刀,一遍又一遍地剁着早已破败的尸骨,最后又再次回归沉默,重新没入人潮。真相自死尸那不存在的双唇间流出,但无人问津,只剩下那群蛆虫与苍蝇仍在共享着残破的盛宴。”
——麦卡图斯(向卡洛赛隆诉说的预言)
【第一幕:启程】
面对年迈管家那听着有些许夸张的说辞,卡洛赛隆.伊兰维尔稍显难堪地轻叹了一口气,动作微小到常人难以察觉,却丝毫逃不过麦卡图斯敏锐的两耳与超凡的双目。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局势的紧迫和不得不受制于多伦达洛帝国领土的无奈。
他通过麦卡图斯的特异法术短暂窥探了未来可能出现的景象,可对方却在每一个跃动的场景都闪现完全之前停止了播放。兴许是不愿过度扰乱他的思绪,也可能是不忍心让他看到余下的画面。老管家以文字作为最后的警示,向他述说了那一切。
在那戛然而止的恍惚幻梦里,他瞥见了垂死的黄昏中遮天蔽日的庞然巨物。云层背后身披暮色的黑影张开双臂与翅翼,顷刻间变形的碎裂大地如海啸般随之翻卷而起。那是来自物质界域以外的混沌之息,与他燃烧着邪火的血脉紧密相连。
自刚出生的那一刻起,甚至是作为受精卵成型于母体的子宫中时,每一位伊兰维尔家族的成员都会被刻上属于恶魔的烙印。那是扎根于血肉与灵魂深处的印记,让所有伊兰维尔人从形体至心灵此生都被迫处在介于恶魔与人类之间的夹缝地带。
当始祖卡森萨斯从孕育梦魇的地狱中走出,亲身踏足奥卡维亚外层世界的土地之时,饮入混沌血液的狂热信徒们便成为了第一批被称为伊兰维尔的“暮光之裔”,从此延续着述说力量与诅咒的蜿蜒历史。
他们虽更加推崇强者为尊的理念,相较于常人普遍缺乏足够的道德感,却通常能够将冷酷和残暴的本性压制在内心深处,因力量失控而致使心智癫狂的成员并非多数,像卡洛赛隆这类本性善良正直的稀少个体也非寥寥无几。
可群体之间的巨大差异所导致的偏见终究是无法消除,部分崇尚和平的个体无法永久解决最根本的分歧。
皇族忌惮他们的力量,其中在历史上曾与他们发生过激烈冲突的也不在少数,诞生了近两任帝王的沃伦彭斯家族便是其中之一。
卡洛赛隆在年仅十七岁之时便作为“帝国铁腕”带领多伦达洛大军统一了整片中央大陆,并于次年击退银须族的入侵者。在又过了二十年后的今天,外部威胁已经久久不曾踏入多伦达洛官僚与民众的视野,因而随着利用价值的降低,伊兰维尔的战略地位便也不再如当年那般不可或缺。
如今的他基本无暇从一场场平定叛乱的征战中抽身,无法控制恶魔之力而进入失控状态的家族成员也令他头痛万分。他心里清楚皇帝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对方使用的无非是过去的君王曾用过不知多少次的可憎伎俩。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削弱伊兰维尔家族的力量,给卡洛赛隆和其它为国效忠的同族参战者制造战死沙场的机会,尽可能地榨干他们所能发挥的每一丝价值,再于消耗掉足够多的战力之后聚集起手下的其它势力一举将其消灭。
尽管上一任御用占卜师因犯下叛国罪而被处死,可他临终前留下的预言依旧被一部分人所相信。他声称皇帝将死于伊兰维尔的家主之手,并未提供任何一幅脑内画面,也给不出其它“来自未来的讯息由魔力所传达”的证据。虽说给出证据也只能说明有一定概率成为现实,但哪怕证据不足,单单是预言本身也无疑会对皇帝的思绪造成难以估量的干扰。
伊兰维尔的力量目前正处于前所未有的低谷阶段,无需管家提醒,卡洛赛隆就能非常明显地感觉到死亡的逼近。当怀疑的种子扎根于君王的内心之时,无论他表现出多么忠诚的姿态都毫无意义。他也同样不能冒着牺牲大量同族甚至全灭的风险主动向王室诸侯发起挑战,试图将整个帝国改朝换代。对方手里握有太多他的把柄,暗中搭建最终通往其它大陆的传送点就已经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了。
“是时候了,大人。今晚就带着您的妻子和子女们离开吧。您救不了大多数族人,四号传送点的暴露注定了原计划的失败。你我都清楚切断信号与伪造信息的行动进行得并不及时,他们很快就会查出其它传送点的位置以及建造者的信息,拖到凌晨根本行不通。”管家接着说道。
“不用等到晚上了,下午就可以出发。蕾塔娜今天会提早回来,所以你不用担心时间不够的问题。”
他朝着后院的方向走去,在跨过门槛的前一刻停下了脚步,总觉得自己还需要在离开之前再多说点什么才行,尽管他们几小时后还会碰面并一同离去。于是他回过头,憋出了一缕看似自然的微笑。
“我们几个一定能安全地渡过难关。”
这已经是心烦意乱的他所能想到的唯一一句安慰对方的话语了,尽管他心里明白这件事有多大的不确定性。
门扉缓缓地与门框靠拢。逐渐收敛的细缝之外,从天而降的飞雪绕过卡洛赛隆全副武装的身体,在微弱细腻的魔力波动下与他在空间中占据的几何形体擦边而过。
麦卡图斯心中明白,眼前的战士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会以大局为重,哪怕多数族人都将在今夜或明日毙命于积雪之上,他也会保住仅剩的那一部分,在必要的时刻可以为延续伊兰维尔的火种而让大地染上皇族走狗的鲜血。
至于错过拯救时机或是因其它意外而没能幸存的家族成员,他也只好将他们尽数抛弃,否则极有可能迎来无人生还的结局。
……
寒风中残滞的飘霜伴随着冻裂的钢拳一并击出,穿透薄幕般的细碎烟尘,在它们消散前的一瞬荡起夹杂了雪与灰的涟漪,随后又于衔接此刻的下一个刹那扬起一抹腥红,洒向白茫茫的天际线。当那砸入积雪的短促闷声响起之时,地上的一小块已如缀上了红宝石般晶莹的剔透粉末。
望着蜷缩在雪地里痉挛的猎犬,卡洛赛隆流利地脱下被鲜血浸湿的金属手套,示意自己的儿女们可以走近观看。
在强制褪下由法力构筑的保护膜后,他凭借肉身的力量和带刺的钢铁手套一拳击溃了朝自己飞扑而来的大型猛犬。
这对于任何施法者来说都是极度危险的行为。几乎没有被一丝魔力覆盖的躯壳,哪怕是最为羸弱的偷袭法术也足以使之毙命。如果魔力彻底消失殆尽——在这每个角落都充斥着魔能的世界里诞生的施法者无法做到这一点——那么就连空气中荡漾的轻微振动都会粉碎任何一具肉体凡胎。
可他对自己的孩子十分信任,相信他们能够在他几近完全解除庇护的短暂时间里警惕四周的威胁,在必要的时刻将袭来的灾祸成功拦截。
他指了指地上奄奄一息的猎犬,又望向身旁年龄最小的男孩,对这位与自己相识三年的养子投去一丝饱含慈爱的微笑。
“过来试试你的新招吧,孩子。”
十二岁的艾达诺斯走上前来,迅捷地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着对准那险些殒命的四足生物,指尖处微微隐现的闪亮球体上倾泻出一条涌动刹那的白色光带,轻盈地缠住残躯,随后没入冒血的创口,将其还原为完好如初的状态,用充盈全身的快感与暖意抹去了它对那漫长的十余秒内承受伤痛的全部记忆。
它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四肢,随即猛地翻身而起,站立着等候主人们继续下达命令。哪怕成百上千次地伤及自身,它也会毫不犹豫地听从与执行。
卡洛赛隆轻拍了一下猎犬的脖颈,重启了被暂时性解除的法力屏障,向它传递了任务结束的讯息。
恢复力量后的它舔了舔自己的鼻子,转身向树林深处奔去,高调地引发了一簇响亮的音爆。
他快速地站起身,仰头直视刺目的耀日,右膝甲表面粘附的雪粉在骤然涌现的魔力冲压下尽数弹落。
“差不多到点了。我们走吧,去接你们的妈妈。”
“这么快就结束了?感觉这次还是没能尽兴啊。”米瑞托斯.伊兰维尔一边反复生灭着手中的火球一边说道。
这位面相成熟的白发少年是卡洛赛隆唯一的亲生儿子。尽管不久前才度过十五岁的生日,此刻的他就已经如战场上二十余岁的成年男性一般威武壮大,身高也超过了身旁十八岁的长姊。
旁边的女孩同样留有一头雪白的秀发,那冷峻的眼神之下几乎永远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使她的容貌恰似一抹寒霜般刺骨的焰火。她和米瑞托斯的发色都遗传自母亲蕾塔娜.伊兰维尔,而与他们血缘关系较淡的弟弟艾达诺斯则恰巧跟卡洛赛隆一样长着乌黑的硬发。
拥有伊兰维尔血脉的人基本上只具备这两种天然发色,而他们的眼珠生来便是外观与艺术品无异的银白色魔瞳。每当他们需要隐藏身份之时,就会通过改变瞳色来欺骗向他们投出目光的外人。可是此种手段无法瞒过在某些方面的魔法技艺甚于自身的对手,对已经查明自己身份的人也毫无用处。
“要不你让索德莱娜再陪你练一会儿?别拖太久,最多给你们五分钟。我们今天走得越早越好。”卡洛赛隆回答自己的长子。
“行。”
他随后又望向了一言不发的长女。
索德莱娜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艾达诺斯和父亲一起向远处退去,尽可能远离二人接下来的战斗中心。后者同样朝着反方向拉开了距离。
“还是像之前说过的那样,注意把控好力度,将魔力的覆盖区域压缩在较小的空间里,少破坏无关景物,尽量把所有攻击都集中到对手身上。”卡洛赛隆一边后退一边冲他们喊道。
听着父亲啰嗦过不知多少遍的话语,米瑞托斯这次没有再不耐烦地将其打断,而是沉默且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对手的双目,在短暂的几秒内将喷薄而出的巨量魔力聚集在体表附近的空间里,随时准备向前方释放。
“就到这里吧。”卡洛赛隆拉住了次子,同时自己也不再向后迈出步伐。
他们看着那两位年轻的恶魔后裔用脚尖轻微点地,轻盈地漂浮于半空并持续上升,直到彼此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高度。
在对方完全停稳之前,米瑞托斯再一次选择了主动进攻。
庞大的魔能湍流裹挟着风雪与怦然覆满丛林上空的炽焰,呈漩涡状旋转着从上下、左右、前后等多个方位涌向置身于那三维坐标中心处的索德莱娜,如同一边燃烧一边变换形状的凶恶尖矛,在寂静的嘶吼中随着与目标的接近而变得越发锐利。与此同时,多个具备不同功能的法阵也在魔焰的交汇下聚拢并发挥作用,而米瑞托斯则完全没有因此而怠慢。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别处,以极高的速度移动到了索德莱娜后方三公里处的半空中,再次连续施展了好几道法术。
索德莱娜自然是轻易挡下了这全部的狂轰滥炸,无论是有形还是无形。从对手开始攻击到自己完成防御,再到转身望向三公里外逐步扩张和加固的重叠法阵,整个过程持续的总时长不超过一秒。
此种程度的元素轰炸显然不能起到制造障碍或掩敌耳目的作用,但是每次都可以充当使后续战斗充分发挥的热身运动,屡试不爽。
索德莱娜没有选择继续待在原有的位置当靶子,而是留下了一个与自己外形完全一致的替身,同时将自己的身形悄然隐去,缓慢地飞往左下方一处被白雪覆盖的树冠。随即替身便向着米瑞托斯的方向飞去,而后者此时也不再停留于原有法阵所处的方位,高速穿行于高空与低空之间,抛下一个个具备自我生长功能的全新法阵。
索德莱娜的替身转瞬之间便移动到了米瑞托斯附近,随着对方的加速而以更快的速度逼近,接着搓出更多的分身,其中有着与本体外观一模一样的个体,也不乏明显由火焰、冰霜、钢铁等魔法元素构成的化身。它们冲向不同法阵的同时还一直不忘朝米瑞托斯持续投掷出破坏力可观的进攻法术和魔力陷阱,扰乱他不断编织成型的法术阵列。
在持续数秒的法力冲击与术式重构下,空中蔓延的魔能丝线变得愈发繁杂和缭乱,使两位施法者逐渐步入了热身结束后的战斗状态。
米瑞托斯在离地五公里的高度上完成了一百八十度转弯,飞行轨迹直指索德莱娜站在地面上的本体,甩开了在一旁与他周旋的一众分身,用简单粗暴的魔力冲击将挡在面前的几位虚假的长姊震得粉碎。
通过分身们的双眼,索德莱娜站在远处全方位地观察着弟弟的一举一动。暗中催动着铺天盖地的魔网节点在环绕这片临时战场的特殊位置上收缩和扩张。
她此刻拥有的分支视角正在被一连串地掐灭。与此同时,米瑞托斯的右手在双足落地的一瞬膨胀成了覆满坚韧利刺的黧黑硬爪,沸腾着充盈于掌心的恶魔之血将周遭的一小片现实扭曲成沥青般黏滞缠绵的时空,左手也紧随其后地化作了相同形状的利器。
在已听从父亲的建议收束法术作用范围的情况下,他降落时引发的冲击依旧将几十颗树木连根拔起。碎石、泥土、扬尘与雪末飞溅至半空的一刹又在凝滞的时间中减缓了上升的速度,似迷雾般遮掩住了“球心”处站立的二人。
他凶恶的尖爪毫不留情地向索德莱娜的银瞳扫去,而后者的指尖再次轻拨跃动的魔力丝线,在一番流利的缠绕和拉扯后惊险地避开了那一记挥击。
米瑞托斯显然不会因此放缓攻势,在每一次挥空的同时都聚集起更多的魔力迸发出伴随一系列魔能轰炸的下一击,毫不吝啬地挥霍着远超常人与多数伊兰维尔同胞的魔能储备。可此刻站立于他面前的血亲拥有着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魔力总量,她也娴熟地躲开或挡下了他所发起的每一轮进攻。
攻击时双手挥动的方向必然也不会直指前方。每当他的利爪划过身侧与身后扭曲的空间之时,源自他爪尖的法术便会释放并聚集在索德莱娜的体表各处,与交织于她形体边缘的保护屏障进行剧烈的碰撞,而米瑞托斯的身体也在以同样的形式遭受类似程度的反击。
在某段长度约为万分之一秒的短暂空隙里,索德莱娜用幻化出的剑刃弹开了对方前伸的左手,随即趁着他转移力道的间隔期朝他的膝盖内侧迅捷地踢出一脚。
与米瑞托斯的双手类似,索德莱娜在发出这一击的前一刻也让脚腕以下的部分进入了“恶魔化”的状态,巨大的力量如强化后的离弦之矢,使对手破裂的髌骨、股骨与胫骨拉扯着腿部的韧带、软组织、神经和血管,在雪地上泼洒下又一抹腥红。
她并未趁势在对手身上继续造就新一轮的伤害,而是警惕地压低身体向后退去,没有让米瑞托斯的阴谋得逞。
可她随后便立即中了对方设下的另一道陷阱。
米瑞托斯没有时间发出多余的惨叫。蜷缩于积雪中的他高举右臂,向前伸长黑矛似的中指与食指,精准地刺中索德莱娜那一对澄澈的明眸,克服了颅腔内的物质带来的些许阻力,从她后脑勺的枕骨处飞快地穿出。
这带来超额疼痛的一击使他的对手彻底陷入了亢奋和癫狂的战斗状态,一向情绪稳定、冷静应战的卡洛赛隆长女在这短暂的一瞬变得比米瑞托斯更加暴躁。
她完成恶魔化的指尖将那两根伸长的手指切断与点燃,双手握住贯穿自己头部的异物,将其瞬间溶为无害的深色液体,夹杂着沸腾的体液从血肉模糊的眼眶中悉数溢出。
两人的伤势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了愈合。索德莱娜重新生出了星辰般深邃的双目,米瑞托斯迸裂的左腿也恢复得完好如初。
纤指轻弹,又一簇无形的魔力丝线牵动着微微畸变的时空完成了短暂的选择性回溯。
米瑞托斯刚刚痊愈的膝关节噗的一声再次炸开,索德莱娜则站在原地,挥手间撕破了他设下的减速陷阱的法阵术式,不给他任何一点喘息的机会,紧接着便抛出一道循环法术,抽出他体内的大量电子,空气中的负电荷随之便在电势差的作用下涌入他的体内,烧灼他的肉体组织,在电荷达到平衡之前再次被抽离他的身体,引来其它电流狂暴的填补与轰击。
高速变化的电荷分布使得米瑞托斯所处的区域产生了频繁的电磁辐射,电磁魔法的反复鞭挞致使无处不在的魔力丝线再一次受到了扰动。米瑞托斯凭借意念操纵着之前排出体表的海量魔能,沿着这些纷繁复杂的无形丝线导向各个被破坏但尚未完全消失的法阵中央。
索德莱娜很快便看穿了他那并未做出任何肢体动作的行动,用附着恶魔之力的强化法术覆盖了周遭那在一次次的抽离后聚集而成的电子云团,化作金黄色的电弧群落,一次性击打在米瑞托斯的头部。
短暂的意识空白阻断了魔力的传播,只不过他早已做好了相关的准备。
当然,索德莱娜与他一样乐衷于同时使用多种魔法进行打击或防御,仅对他释放闪烁的电光无法满足她对战斗效率和技法的追求。
一连串密集紧凑的意识空白接踵而至,肆意蹂躏着他的原本清醒无比的头脑。检测到他身处无意识状态的自动化法阵夺取了对于魔力导向的临时控制权,重新疏通了因失去意识而堵塞了他的魔力传播的魔网,为一个个破缺的法阵注入全新的能量。战局从此刻开始发生逆转。
一股因强烈的危机感涌现而来的寒意令她倏然感到脊背发凉。索德莱娜奋力收住险些脱缰的思绪,在飞速地思考了一刹后连续施展了几组全新的法术组合。
可她还是慢了一步。无形的力道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抛掷到了海拔六千多米的高处。她轻盈的身躯如逆向升空的陨石般刺破空气,摩擦出的光热与等离子体使她看似一团即将消逝殆尽的焰火,在被彻底扑灭之前奔向那对凡人而言高不可达的遥远深空。
被迫高速运动的状态并不能阻止她对自身施加其它的法术,她就好似撞上透明的墙壁那般又一次乍然停滞在了距离地面几千米高度的半空之中。可那同时也是众多被修复的法阵所包围与指向的中心接收处。
随后,她从战斗开始时对米瑞托斯使用过的每一道法术,包括前几场博弈中用到的所有具备杀伤性的伎俩,尽数在得到强化和重新排列组合之后,携带着法阵们创造的改进术式和米瑞托斯自己历经叠加后的魔法,坠向她此刻所站立的“深渊底端”。
转瞬之间,火光喷涌、血肉飞溅,随后再一次次地恢复如初。她所经受的遍布灵魂和肉身的撕扯虽不足以使她失去性命,却也逐渐让痛彻身心的折磨感接近与突破了常规状态下能够忍耐的阈值。
在一声愤怒的低吼下,泛着些许金色光泽的黑色尖角从她的额头两侧“破土而出”,虹膜的色泽也由冰冷的银白转变为了灼目的金黄,相同色调的火焰随之而从她微张的淡色双唇之间以及高展的巨型蝙蝠状黑翼边缘冉冉涌现。
除了体型还未充分膨胀以外,恶魔化的进程已经大致完成。索德莱娜放弃了运用花样繁多的袭击技巧对付远处那同样也在转变自身形态的对手,决定使用恶魔化后的躯体进行简单粗暴的硬碰硬式对决。米瑞托斯想必也更加愿意接受这种形式的战斗。
两道缠绕着汹涌邪焰的身影从相隔数公里的两点处一跃而起,金黄色与橙红色几乎在一瞬之后相遇、碰撞、纠缠、交织,撕扯出缭乱炫目的万千光影。狂舞的恶魔之力夹杂着崎岖的现实褶皱、变幻的时空度规、崩坏的元素狂潮,在两位暮光之裔的肆意操弄下冲击着结界内的一切,将大片的积雪、植被、泥土、岩石以及裹挟着雪花与尘砾的寒风一遍又一遍地毁灭和重塑。
如果没有卡洛赛隆早些时候设下的大范围结界,群山的震颤将传到更远处的村落和城镇之中。
艾达诺斯及时把自己和父亲罩在了狭小的球形屏障之内。狂乱飞舞的物质碎屑、魔能集簇和术式洪流持续刮擦着魔法护盾的外缘,将一部分可被吸收的能量形式打入这附上了汲能术的泡状空间之中,化作艾达诺斯自身力量的一部分。
原本还在为屏障注入加固魔法的卡洛赛隆也渐渐解除了手中生成的法术。他的次子有能力独自支撑起稳定的防御障壁,在保护自己之余还能为他无死角地挡住周遭的所有危险。看来他之前的担心纯属多余,他早已没有必要再为确保这个孩子的安全而处处提心吊胆了。
就在他产生这个想法的那一刻,一颗燃烧着恶魔之火的炽热巨石沿着与地面呈四十五度夹角的轨迹从高空中呼啸而来,砸向了这个比它体积渺小数十倍的空心球体。他下意识地用力重启了方才解除的法术,使巨石在触碰到屏障之前便被喷薄而出的强烈魔能湮灭为了一团毫无破坏力的黯淡魔雾。
那一定是恶魔法术配合元素魔法后还未燃烧殆尽的产物。两位参与战斗之人的此项失误不仅会给旁观者带来受伤的风险,还体现出了他们在魔能利用率上的重大失误。
“其实刚才那一下我可以防住,您还是有些多虑了。”艾达诺斯用平静的语气对父亲说道。
卡洛赛隆没有表示赞同或进行反驳,只是沉默地用银瞳继续紧盯着战斗现场的画面和由他们二人产生的魔力波动。
他们不断以越发敏捷的状态超越对手的移动速度,每时每刻也都在发起更加猛烈的攻势与反击。随着米瑞托斯挨上的一记自上而下的重击,战场很快就由高空转移到了遍布疮痍的地面上,掀起混合着巨大质量与能量的狂烈波涛。
在光影缭乱的力量交互中,艾达诺斯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位恶魔身形的存在不断将对手的身躯撕裂再碾成粉末,而双方都能够在眨眼之间回归毫无伤痕的完整状态。
频繁使用瞬时治愈魔法会加剧魔力的大规模消耗,只不过他们完全有能力撑过这短暂的训练时间,因此耗光对手体力与魔能的战术并不适用,他们也无需担心储备不足的情况。
索德莱娜的右手刹那间化作利刃,从对手的脖颈处一扫而过。一层薄薄的血幕以优美的弧度从米瑞托斯左侧洒出,迸溅的恶魔之血将它们触碰到的一切腐蚀与烧融,又在下一刻被吸回主人的体内,还原为未受外界侵染的洁净状态,随即再重新被更大的力道打出米瑞托斯破裂的血管之外。
将米瑞托斯的头部扯下之后,她对着他的腹部用力一蹬,让这具无首之躯的后背飞快地撞到了十公里外坚固的结界表面,荡漾的魔力涟漪很快就蔓延至整个结界的各个角落。
她提起对手的首级,即刻又将尖利的双指猛地刺入他的双目,就像他曾对她所做出的那样。可米瑞托斯失去身体的头颅迅速炸开,附着在她体表的血液在新一轮的自爆之后接连释放了许多道专用于对付同为恶魔后裔之人的法术。
索德莱娜吐出一口苦血与酸液,强烈的不适感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和周身经络,炙烤着连接这副残破躯壳的恶魔魂灵。她毫不犹豫地撕破自己的腹部,让血肉模糊的腐败内脏随着剧毒倾泻而出,随后多次将自身恢复再完全摧毁,用独属于自己的恶魔之火烧灼千疮百孔的残躯与魂魄。
米瑞托斯的身体此刻已经悄然逼近了她那燃烧着金黄色火焰的本体。他用少量的痊愈魔法换回了与先前外观完全一致的全新头颅,重新下载了原先的记忆,恢复了相同的性格与自我。
当然,对方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接近。他刚刚痊愈的身体很快又被雨点般降下的魔力剑刃削整得不成人形。
洒落的血液向索德莱娜猛然飞去,再次在覆盖了她的表皮之后开始了连续爆破、魔力封锁、渗入混合恶魔力量的特效毒素等一系列残忍的进攻手段。可这一招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有效,她的体内与灵魂深处正持续生成着免疫这几样法术的防御阵列。如果米瑞托斯不继续改进自己的法术结构,依然运用同样的招式对她发起攻击,那么此种程度的魔法再用几次就会完全无法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米瑞托斯的后背再一次被恶魔之力的狂潮轻易地击穿。看着自己流出腹腔、耷拉在地上的肠子与其它脏器,他惊诧地发觉自己刚才施法的对象已经被替换成了由冰雪堆砌变幻而成的分身,真正的本体在他尚未察觉的短暂时间里绕到了他的背后,趁他施法之时对他进行了又一次足以消耗他少量法力的“有效打击”。
由于他们给对方造成的伤害都能够在治愈魔法的作用下痊愈,可有限的时间之内无法无限次数地愈合伤口,魔力的过量消耗最终也可以导致受伤者无力恢复伤势而在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击下迎接死亡,因此若是攻击之时使用的魔力比对方完全自愈所需消耗的魔力更少且差距较大,同时己方的魔能储备并未远低于对方以至差距超出前面的魔力损耗比,那么就可将其称为“有效打击”。这是母亲蕾塔娜教予他与另外两位儿女的大致概念。
他没有做出过多的思考,冷静地使出了汲能术与转移法术的结合魔法。正试图飞离他身后的索德莱娜受到了她自己准备施加于对方的伤害,致使迸裂的脑浆与头颅的碎片再一次从空中飞扬而下……
看到了这一幕之后,远处的卡洛赛隆合拢双掌。击掌的一瞬产生的冲击将重新飞向对方的二人震向更远处的结界边缘,镀上了一层淡黄色的坚韧光膜。更加柔和且充满力量感的治愈魔法渗入他们的肌肤、血肉、筋骨与灵魂,父亲雄浑有力的声音也传入了他们的脑海。
“差不多了,你们也该收着点力了。家人之间少用这么血腥的攻击方式。我是在看到你们各自使用多次之后依然不知收敛才决定强制让你们停下来的。虽然我知道这远远没有超出你俩的承受范围,这也是你们双方自愿使用的打法,但还是尽量少用些比较好。我之前也说过了吧,本次训练不要求你们给对方造成可观的伤害和充分的有效打击,重点在于魔力汇聚的精度以及破解招式的效率。虽说这一方面你们表现得还可以,可花里胡哨的无效法术依旧重复过多,战斗效率低下,而且打到一半又开始胡乱撕扯了……所以我说的话你们要用心听,不要浪费积累宝贵经验的时间。
米瑞托斯,你布阵的手法相比前几次确实有所进步,可是最后的近战环节还是没能改掉凌乱的手部动作和低效的无用步伐。虽然你的魔力储备足够应付今天的特训,但施法后达到的效果配不上魔能消耗的总量。别总是用这么无节制的方式进行战斗,不早点改过来的话你迟早有一天会因此陷入困境……
索德莱娜,你这次的战斗略显疲惫和发挥失常,没有跟上自己的节奏,出现了不少战术上的失误,具体是哪些部分你待会儿稍微整理一下思绪也应该都能想清楚。以你的实力,本来好几次都有机会压制对方,可你刚刚却没能发挥出自己的真实水平……总之到时候在列车上好好休息一下吧。”
米瑞托斯还是像往常一样,露出略显尴尬的表情一笑而过。而他的长姊并未做出任何言语上的回应,只是在微微喘气的同时再次轻点了一下头。
在童年时期的凌厉寒冬里,他们都已亲历过不止一个提着对方的头颅堆起雪人的午后。恶魔血裔的战斗方式在二人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当然,他们先前每次做出这类行径之时都会遭到父亲的训斥和强烈反对。
伊兰维尔一族表达爱意的方式对于外人而言大多都较为怪异,他们对疼痛的忍耐力和宽容度也远远超出了常人的极限。尽管战斗的时候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索德莱娜与米瑞托斯依旧是彼此之间抱有亲情与友谊的家人,像爱着父母那般深爱着对方,对那位被家里收养的弟弟也宠爱有加。
父亲偏偏在看到姐姐再次受伤之后忍不住阻止了他们的战斗,不知是对她更为心疼,还是为了公平起见,在双方受到程度相当的伤害之后趁机停止此次的对练,或是实际上对兄长更加偏爱,选好了他完成还击的时刻宣告战斗的结束……艾达诺斯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了这样莫名其妙的想法。
对长子与长女说完那番话语之后,卡洛赛隆又扭头望向一直站在一旁静静观看的次子。
“他们刚才只打了不到两分钟,你还想再试着从中挑一个陪你练练手吗?”
“可以,试一试吧。”
“那好……最后提醒一次,你们两个千万别把刚才的战斗方式沿用到与他练习的过程中。再多收一点力,脑子里别总是想着撕碎对方的身体,那是在面对真正的敌人时才适合使用的招式。”
言毕,卡洛赛隆为他们解开了光膜的束缚。索德莱娜与米瑞托斯从十几公里外的低空中迅捷地飞近,降落在了他和艾达诺斯前方约莫五米的距离之外,目光一齐聚焦在了那位年龄最小的孩子身上。
与长兄与长姊简单地对视一番过后,他做出了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这次就让老哥来陪我对练吧。”
索德莱娜温柔地冲他笑了笑,安静又略显愉悦地走向一旁的树墩,留下兄弟二人和父亲讨论接下来的训练内容。用不了多久,父亲就会要求他们结束战斗,然后和她以及老管家一同出发,前往与母亲会面的地点,他们的人生轨迹也会随之发生巨变。
艾达诺斯指向了刚才的训练中留下的一片面积约为4.2平方公里的空地。那里没有树木、积雪与尘土,只剩下一片光滑平整的岩石平面。虽说他们习惯于在造成破坏之后立即还原周围的场景,之后继续投身于战斗之中,或是一边破坏一边进行回溯,构成稳定的动态平衡,不过这一次还没来得及利用回溯魔法完成整体环境修复就停止了战斗。
位于结界外的生灵完全感知不到其内部发生的一切活动,战斗产生的冲击和画面完全被阻隔在了结界之内,外界观察者看到和听到的都只会是结界制造的风平浪静的假象,碰到的也只会是一堵坚不可摧的无形高墙。无论是生物还是非生物,触碰到结界的信息都会自动传入卡洛赛隆的感官系统,而这位谨慎的战士也能够远程操控结界上流动的魔能并以此组合出应对各类危机的层层术式。话虽如此,诱导结界内外的动物们远离结界面的法术也早已被施加在了这连一只飞虫都不愿接近的无形障壁之上。
就在他的两位儿子站在各自选好的位置上开始聚集力量的同时,结界处微颤的波动吸引了卡洛赛隆的注意。
那是来自另一股浑厚魔力的碰撞,好似一阵礼貌且颇具规律的敲门声。卡洛赛隆立刻察觉到了来者的身份,还未回头就用纯粹的意念为对方打开了一道宽敞而透明的门扉。
感受到结界出现的缺口之后,艾达诺斯与米瑞托斯也停下了汇聚魔能与编织法术的动作,向着树林的西南侧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结界外踏入。老管家麦卡图斯正急匆匆地朝他们招着手,不会使用飞行魔法的他只能顺应着疾行法术的效力移至他们身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卡洛赛隆指了指自己手上的通讯盒,顺便用恢复体力的法术让自己年迈的身体快速归于平静。
卡洛赛隆也取出了自己上衣右侧口袋里的深灰色长方体,轻按下方闪烁着荧光的淡绿色符文,看到了一分钟前由蕾塔娜发送以及管家转发的信息。
结界对信号的削弱导致了方才与儿女对话的他没有注意到从口袋内传出的轻微的魔力波动,永远对通讯盒关闭振动模式的他在焦虑不安的心境下也犯了对特殊波频的魔颤不够敏感的低级错误。
他点了点头,整个结界随之化为乌有,暴雨般降下的能流让这片区域的地形与植被很快便恢复如初。
“好了,现在是真的要出发了,等到能够确认我们的处境安全无疑后再让你俩继续刚才的训练。我马上就把本次空间跳跃的各个目的地坐标分别发送给你们,你们成功到达之后再一起赶往那座金脊神庙所在的传送点。按我说的来做,一定.一定.一定要隐藏好自己的魔力,那边和这附近可不一样。我在房子周围已经覆盖了欺骗性极强的生物信号,它们待会儿就会在我的命令下启动,让那些‘外人’暂时误以为我们转移到了家中。”
卡洛赛隆挥动双臂,将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人通通涵盖在了比先前出现的所有法术阵列更为复杂的结构之中……
很快,五位各怀绝技且即将改变历史走向的智慧生灵逐一消失在了这片重归寂静的林地里。
寒风中飘摇不定的雪花依旧像从前那样纷然坠落,或是覆盖在虫豸们那无人在意的尸体上方,或是粘附在途径此处的飞鸟羽翼之上。不远处重新立起身躯的松柏仍然被一层素白掩盖了往日的翠绿,静静地扎根于再一次起死回生的土壤,对着那早已被诅咒的血脉叹出无声的辞别。
……
(注:卡洛赛隆在幻境中窥见的黑影正是恶魔佐瓦尼亚的分身进入奥卡维亚第十层时呈现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