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正坐着打量这间客堂间,小雪端着一杯新泡的茉莉花茶进来,她把那杯香气浓郁的花茶放在他的面前,轻轻地说“先生请用茶!”然后抿嘴一笑。姑娘这一笑,是待客的礼仪,但愣小子受这一笑却在心里定下终身之约,因为他一见钟情地爱上这个姑娘,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呆看。
小雪20岁左右,梳着一条乌黑的大辫子,额前几缕刘海,长着一张微黑秀美的鹅蛋脸,两条天然弯曲的柳眉下,有一对黑宝石似的晶莹灵动的大眼睛,鼻梁有点塌,但殷红丰满肉感的嘴唇很诱人,把脸上几颗细小雀斑和鼻梁缺陷都遮盖了。她身躯健美,硕长,穿着一身单薄短小的红色花布棉袄棉裤,紧绷绷地把年轻女性美丽的曲线都凸显出来。
小雪姑娘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发现忠义那灼热,多情,渴求的目光,禁不住好奇偷看他一眼,谁知也被这小伙子深深的吸引:见他虽是一身青布棉袄裤,劳动者的衣着,但1米8的个头,胸宽腰细,挺拔矫健,神态安详,在一张微黑的长方脸上,剑眉高挑,双眼炯炯有神,天庭饱满,鼻正口方,全身精神抖擞,英气勃勃,竟是难得一见的健美男子。姑娘看着不禁心中一动,一阵羞涩和兴奋,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晕,益增妩媚和娇艳。
忠义看得痴了,他暗暗地赞赏道:“这姑娘的美丽不在宝花和美琳之下,宝花如梅花般清高,美琳似桅子花香得妖冶,而小雪却似一枝五彩凤仙花,又壮实,又鲜艳。我若能娶得她为妻,今生今世也不算白活了。”一双青年男女,四目相对,互相爱慕,情愫暗生,就此定下了一段凄美的姻缘。
突然楼梯一阵响动,小雪像兔子似的惊跑了,忠义收敛心神,起身迎接这对夫妇。他在吃点心的时候,就发觉他们俩不像是正派人。男的50多岁,头顶已秃,脸左颊有一块铜钱大的黑色胎记,生得獐头鼠目,尖嘴猴腮十分丑陋。他见面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对忠义舍命相助只是言不由衷的敷衍一番。女人谈吐粗俗,更令他不能容忍的是,动辄对小雪横眉竖目从没有好声好气。他在上海这么多年,见到各式人物,一看这等样子,惦量小雪一定是他们家买来的丫头或是童养媳。姑娘被训斥得满面通红,泪眼盈盈,忠义更是怜惜和同情,决心出手相助。临走,他们也没任何谢意,只说了一句“欢迎下次来玩。”忠义只要这一句就足够了。于是他得便就隔三差五借口顺路来探望他们,其实是来看小雪。一次碰巧这夫妇外出购物,小雪乘此机会向他哭诉自己的身世。原来姑娘老家在无锡农村,这次上海“8。13”战役期间,日机为阻截国军援兵,9月初就在苏州、无锡、杭州一带狂轰烂炸,父母带着她和弟妹随人群出来逃难,乡下大姑娘从未出过远门,到了苏州,她在购买食物时迷路,被坏人哄骗说是远房的叔叔婶娘,陪她去找父母,结果一路步行到了上海,以50元大洋被这对夫妻买下,姑娘今年19岁,真名叫殷阿秀。忠义听了安慰说,贩卖人口属于违法犯罪活动,等社会秩序走向正规后,必定帮助她脱离此地与父母团圆。同时就把自己如何认识艾秀珠的经过,以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姑娘。小雪听了非常敬佩和感激,更把他视为知己。忠义说:“我第一天上门看见他们对你这么凶横,就断定这家子不是善良之辈,所以一直没有说出自己真实姓名和家底,只说自己住在静安寺,是个码头工人,名叫王阿二。他们听了很瞧不起我,特别是那个男人,见到我更是反感,就差没有当场拿捧赶我出门。我看他对你不怀好意,今后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小雪听了点头,痛苦地说:“这老不死的经常对我动手动脚不正经,想要我做他小老婆,我坚决不答应。那女人吃醋,夫妻两个为这事三天两头吵架,所以这对狗男女十分恨我。有一件事很奇怪,他们从不出去工作,不知那里来的许多钱,好吃好穿,还要在徐家汇租一间店铺做生意,今天出门就是去谈租店铺的事……”
两人越谈越投机,越说越知心,最后商定以后会面的方法,每到周一,夜深人静,忠义午夜一时去敲后门,小雪摸黑在厨房间等候着开门,然后两人在楼梯下,小雪住的一间小屋里会面。两人为找到这短暂会面的机会,享受这份自由与幸福真是激动不已。
这家夫妇确实不是善良之辈,他们原藉天津,男的名叫胡缋生,是专做棉纱布匹买卖的中介人。他心术不正,多年来在商场练就一身花言巧语,招摇撞骗的本领,几年前他骗得山西太原一名布商来天津批发洋布款1万元,夫妻俩连夜卷款潜逃到上海,就在偏辟的虹桥路买了这幢不起眼的房子定居下来,改名黎永顺深居简出,对邻居只是说从东北沈阳逃难来的。上海各地逃难来的人很多,所以并未引起别人的怀疑。那个失主,眼看自己一生辛劳,半世积蓄,倾刻间打了水漂,又追讨无门,在无限悔恨悲愤之下跳入天津的永定河。这案子因无苦主追诉,警局也就不了了之。这个黑心黑肺的骗子逍遥自在生活了几年,怕坐吃山空,想乘这战乱之机,旧案无人查找,就决定从钱庄里拿出一笔钱来,在徐家汇租一间店面做点小生意,谁知发生被抢劫一事,引得忠义经常上门,使他们心中十分不快。那男人更是嫉恨,因为他一心想纳小雪为妾,只因老婆阻拦才没有办成,现在见小雪对忠义,柔情密意,对自己更是冷若冰霜,如仇人一般。他怕夜长梦多,发生意外,所以只要忠义一来,男人就指桑骂槐,不给好脸色看,希望他知难而退。
谁知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夫妻俩把两个热恋中的情人,从白天公开相见,逼到黑夜里私会。那小屋除了一张小床,放不下任何家具。两人摸黑坐在床沿上,亲密相依相偎,青春男女两情相悦,两性相吸,爱情的火苗终于酿成一场熊熊的欲火。冲破脆弱的道德防线,男欢女爱铸成终身情缘。他向小雪许诺,过些日子就和大伯婶娘商量去找那贼夫妻洽谈娶小雪之事。
所以忠义今晚坐在老虎灶前想着小雪,又想到这件棘手的婚事,心里一阵欢喜,一阵烦恼。正在胡思乱想时,已经到了午夜十二点。他起身关上那扇营业用的小窗口,在小锅里加上些温水,利用炉膛的余热,把水烧热了,等会儿自己洗脸洗脚,又从墙角拎出一个出煤灰的铁筒,开了炉门用铁铲把炉灰掏出,再在铁筒上浇了一小桶水,那灼热的炉灰遇上水顿时“咝!……”的一声腾起一股白烟,带着刺鼻的煤烟味就在店堂里弥漫开来。
忠义拎着铁筒出了门,在温暖的小屋出来,忘了披棉衣,穿着夹衫,被冰冷刺骨的寒风一吹,竟冷得全身立时起了鸡皮疙瘩,大朵的雪花,被风卷着向他迎头扑来。他仗着年轻,垃圾箱就在转角的給水站边,十几步就到了,所以一咬牙拎着铁筒急匆匆朝街口走去。到垃圾箱处倒掉炉灰,拎起空铁筒往回走,他一抬头见街口处有一堆东西,上面已覆盖着一层雪,刚才来时因走得匆忙没有注意,现在看到引起了他的重视,因为这路口人来人往,是交通要道,任何东西把道路阻塞了都会造成行走不便,甚至发生安全事故。
他想到这里感到这事不能不管,就快步走近扒掉上面一些雪一看,地上竟躺着一个人。他怕是尸体,着实吃了一吓,待等自己稳住心神,把那人翻转身来,感觉身子还是软的,用手一试鼻息已是气息奄奄。忠义在月光下看不清他的年龄和模样,只看到那人穿着破衣褴衫,可能是个即将饿死街头的乞丐。再拉下他的破毡帽一看,头发却是浓密而乌黑,就断定这人还是个青壮年,就动了侧隐之心,思忖:“现在国家多难,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人总有急难之时,救人一命也算做件好事!他想到这里就俯下身子,一用劲把那人抱起,快步朝家里奔。
一进门,把人放在地上,赶紧上楼叫醒阿伯,大娘,阿金来救人。大娘披衣下楼,见地上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就埋怨说:“你这娃子啥不懂事呢?新年里哪能弄这么一个人回来,要是死在家里,就得倒八辈子大霉!”王大生却二话不说,上前弄了一把热毛巾,捂在那人的两只手里,又用一条热毛巾给他轻轻地擦脸,几次下来,那人气色有所好转,脸上污垢也擦去不少。学徒阿金在帮他擦脸时不禁惊讶地叫起来:“啊……他不是耿三宝吗?”这一句话石破天惊,不出半个小时,葫芦街里不少人都知道“三宝回来了。”
三宝父亲耿阿大,随着忠义跌跌撞撞赶到老虎灶店里来,接着薛金康、白福根、兰娣、雪莲娘也赶来帮着救人。等到大家七手八脚将三宝抬到木桌上,给他盖上棉被,捂上热水袋,喂糖水,灌米汤……一个多钟点后,三宝干枯的嘴唇动了动,满屋子的人都高兴得欢呼起来。又过片刻,三宝慢慢地睁开眼。耿阿大上前握住儿子的手,三宝认出父亲,用沙哑的声音叫“……爹”!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他父亲扑上前去捧住儿子瘦削的脸哭着说:“儿啊!你可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在场许多人都一掬同情之泪。兰娣一见三宝就泪眼盈盈,现在众人流泪,她更是泪如泉涌。
三宝这时神智清醒了,看见在场有许多人为自己忙碌,就用低哑的声音说:“谢……谢……大伯……大妈……是你们……救……了……我”!当三宝的眼睛看到忠义时,他哭着说:“忠义哥……谢谢你,一定是……你发现的,我……在街口……已经看见你……店里的……灯光,只差几步路……跌下去……就爬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