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每天跟操蛋的儿子斗智斗勇精疲力尽之际,南想想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才突然感谢父亲当年的不杀之恩。
南的父亲木匠,复员军人,脾气火爆在村里出了名,生气起来六亲不认毁天灭地,人多侧目,自己小学没毕业,却在南5岁多的时候拖关系虚报年龄把南硬送进村里的小学,并给南立志让他考大学,考大学这件事,在现在来说,不是什么难以企及的事情,但1980年代的不发达地区的农村,一个村有一个大学生就是奇迹,南的父亲一个认字还认不全的木匠,凭什么认为自己的儿子就能考上大学呢?这始终让南迷惑。那时候南混沌未开,别人问南长大了想做什么,南也随着大人说长大了要上大学,虽然不知道大学跟他家里的牛和鸡有什么区别。于是南在村里有了个绰号“大学生”,初高中时村里人见南回村,都会打趣的喊道“大学生回来啦?”,南会脸红,埋怨父亲。
南自幼愚钝,数学题目常常不会,父亲讲了多遍还是不会,父亲怒吼之余再加上一顿栗子炒肉,不知道是南的掌管数学的左脑本来不发达还是那时候被打坏了,反正数学从来没好过。后来小学第一次考试,别人都考90分,100分,南就考了个60分,父亲从腰间抽出他那绿色的军用腰带就要打,南的母亲力气小,根本拉不住他,南的印象中,那天晚上头顶垂吊下来的白炽灯摇晃着,光很刺眼……南哭着哭着睡着了,迷迷糊糊感觉到一双粗糙的手来回抚摸他被皮带抽过的满是伤痕的背,怪硌人的。
小学三年级暑假,父亲在门前小河里托着南的肚子教南游泳,教会后,就告诉南只能等他回来在旁边看护着,他才能游泳,父亲母亲白天城里工地上打工,中午的时候天气炎热,小伙伴们在河里游,南技痒难搔便偷偷下河,父亲回家突然袭击,如晴天霹雳,湿漉漉的从小河里爬起来接受惩罚:在太阳下跪搓衣板2小时,下午两三点的西晒有多毒,南一辈子都记得。
父亲是专制的暴君,不能反对。南和母亲亲近,父亲数次急了连母亲也打,他是南的敌人。父亲不让南和村里小朋友一起玩,也很少让南干农活,因为南要考大学。所以别人在玩弹珠,打纸方,拍油画的时候,南要做作业,别人干农活的时候,南要做作业,别人在水塘里摸鱼抓虾时,南要做作业;那时候只要一有机会就跑到邻居家玩,出去了就不想回家。每次晚回,父亲会愤怒的诘问,怎么回这么晚,这么喜欢别人家,家里有刺吗?南低着头,不敢吭声,只在心里恨恨的想:家里就是有刺,让我如坐针毡。
南小学时爱打架,打架了回家找父亲指望父亲能给他撑腰,南的父亲又把南打了一顿,说一个巴掌打不响,不准打架,不管是谁先动手,你在外面打架了回来我先打你。因为在外面打架,南没少挨揍。母亲有时候开玩笑,说南是他们在城里马路边捡的,南当时觉得父亲对他这么狠,果然是有原因的。但直到后来发生另外一件事情,让南对他是不是父亲亲生的事情又生出些疑惑,初一暑假,南和两个伙伴在离家不远的公路上骑车玩,南的自行车没有钢印,在当时没有钢印的自行车是要受管制的,城管要没收南的自行车,南急了便口不择言骂了两句,三个城管把南围起来抽了一顿耳光,南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镜掉在地上被踩烂了,回家了闷闷不乐,车丢了不敢跟父亲说,南的父亲看他不对劲,问了情况,便到路上城管临时岗亭那里,操起地上一个板凳,说都别动,谁动砸谁,那几个人都不敢动,父亲取了南的自行车回了家。这次他没有打南,只是告诉南,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初中了,南挨打少了些,父亲改用骗。初中一年级过后,南发现村里小红和小华还有好多班里同学都没来学校上学,打工的打工,当兵的当兵,那时的南看了点书,想法很多,民主啊,自由啊,考大学什么的似乎是一条笔直的有点乏味的路,不喜欢人生被安排的诉求越来越强,就像《罗马假日》里面的公主不希望人生被安排是一样,虽然南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而她贵为公主。但父亲说,少跟我说民主自由,你书看多了!南噤若寒蝉。南学习成绩也差,有一次数学考了38分,拿成绩单回家经过学校旁边的大桥,他清楚的记得当时桥下的河水一片迷雾茫茫,就像他的心绪。南跟母亲说,读书太苦了,他想去当兵,当兵也可以学东西,或者去打工,如果不行,再回来读书。这话南没敢跟父亲说。父亲听母亲说起这件事情,便找南做思想工作,说,孩子,你上了高中,老师就会管的松的多,都是自学,南似乎看到了希望,头悬梁,锥刺股,起早贪黑,但成绩也一般,南所在的乡镇里的初中水平很一般,一个年级一百多人,一年能考一人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已经是不错的成绩了,凭啥南的爸爸就那么自信自己的儿子能上?然而南还是上了,虽然他用了两年读初三,那年考上重点高中的就俩,在他们前一届只有一个考上重点高中,后一届也只有一个,南想他就是硬生生被父亲推着挤进去的那一个。
好不容易上了高中,传说中的老师管的松,全靠自学,没有出现,反而每月月考,重点中学强手如云,必须更鸡血的方式才能生存,南的父亲这时又做思想工作,说上了大学就都是玩,没人管,他也不管南。一想到父亲不再强迫南学习这种可能,南仿佛看见了天堂的大门开了条缝,幸福的金色光芒从门缝溢了出来,他只要走过去,轻轻推开大门,前面就是一片光明于是南鸡血的度过了高中生涯。
终于离开家乡到省城上了大学,终于离开父亲的管束,南就像脱缰的野马,在校园活蹦乱跳,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以至于有好一段时间南在学校中有种不真实的幸福感。走在校园的路上他都问自己,这是真的吗?终于自由了吗?终于不用父亲管了吗?终于不用高考了吗?他不敢掐自己,怕把自己掐醒了,发现这一切只是一个梦,他还在高中,父亲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大学期间,父亲这回没有食言,没有来管南,南每周用201电话卡打电话回家,也只和母亲聊聊天。大一电脑游戏,上网,卡拉OK,给女孩写情书,参加社团和各种聚会,把学习和父亲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父亲第一次出现在南所在的学校,是大一的下学期,因为南烧热得快把宿舍给点着了,宿舍的东西烧了很多,门都烧的变黑了,学校还给了南记过处分,记过的通告满校园都张贴着,父亲穿着体面的来学校,南以为他会打他,父亲只是温和的说,我给你交了2000元钱赔偿宿舍的损失,没事了以后注意云云…
后来南还算顺利毕业了,可能从小潜意识里就有强烈的离家出走的愿望,南选择了离家很远的地方去工作,一年只能春节回一次家。每次打电话回家,母亲跟南拉完家常,让父亲说两句,父亲不接,说他大了,有些事情他也不懂,靠他自己做主了,以前管的太多他也记恨,现在我不管了,免得惹他们烦。南知道父亲终于不管自己了,他却并没有感到想象中的那么多自由快活。
春节回家,南发现父亲变得消瘦了,白发也多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更多了,跟以前的爷爷有些相似。偶然发现父亲和南一样,也有晨练的习惯,南想和他交流下跑步心得拉拉话,他只是说,身体锻炼好一点,要去了也去的快一些,南突然感觉有些失落。。。那天母亲妻子孩子走亲戚去了,南在家吃饭,陪父亲喝了点酒,一向和他无话可谈的父亲突然跟他聊了很多,说起年幼时奶奶的痛打(父亲小时候被冤枉偷东西,他不承认,被暴躁的奶奶拿烧灶的火钳毒打),说起年少时的恋人,因为对方的父母嫌弃他的农村户口而告吹,说起这么多年的不被理解,说起和南之间关系的疏离,说着说着快六十岁的父亲语声竟然有些哽咽,转过头去了,南知道他哭了,那一刻,南感到,那个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的铁汉不见了,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孩子。
后来南也有儿子了,南的儿子也上小学了,有一天,因为儿子的拖拉,南把儿子打了一记耳光,愤怒之后,南突然察觉一个新的轮回开始了,他在疑惑自己是不是走在父亲的老路上,心里非常难过。。。
夜深了,南看着熟睡的儿子的脸,帮他抹去眼角的泪水。瞥到儿子床边摆着一本《父与子》,这本漫画书南和儿子非常喜欢,一起翻了很多遍,父亲会打儿子屁股,会陪儿子玩,也会帮儿子揍过分的坏蛋,法国人的浪漫,嬉笑怒骂,快意人生。。。中国父亲的含蓄与不善表达,不可同日而语。。。南突然又想起了远方的父亲,他不禁有些感伤,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段话:人生是场修行,我们终将被时间打败,孤独收场。感谢我的人生之旅有一段和你们在一起度过,我们都是第一次做别人的父亲,都是第一次做别人的儿子,不周之处,余生还请多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