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上了第二批下乡插队,村里条件不算太差,有专门的人去山坡上放羊,技术很好。
有一次我偷偷跟着到山坡上,靠着树乘凉,一边看着满山的羊群。
梅花鹿是鹿群的灵长,它们美艳的外形让同类倾倒,在优胜劣汰的自然里,靠着独有的鹿角和敏锐的反应在森林里站稳了脚,其他物种的生物都羡慕他们高贵的血统。
无缺也是一只梅花鹿,按着祖先的遗迹他天生就是高贵的血统,本应该比其他物种更欢脱的活着,但他也从娘胎里带来了怪异的东西。
无缺出生几个月后,母亲就发现了他两只角的异样,便给他取名为无缺,希望换角的时候给他一个完美无瑕的枝桠。
无缺带着一只残角,看上去就像两个树杈对称着开,有一枝却夭折了。到了换角的年龄,无缺的角迟迟没有变化,他每天起来都想自己能和正常的鹿一样,鹿角是成年雄鹿博弈和攀比的凭证。
没有鹿愿意和无缺做朋友,他在鹿群是一种颓的形象,他们叫他“颓鹿”。鹿群和狼群历来交好,无缺唯一的朋友是一只大他几个月的小狼,他们每天去森林深处摘草屯草采果子,留着养活家里人也相互接济。无缺叫他的朋友老狼。
他们的祖先来到这片森林,曾一起对抗猛兽,浴血奋战中鹿狼并没有任何优势,猛兽的长啸吼彻大地。最后鹿祖用鹿角抵住野兽的咽喉,狼祖扑上去对猛兽的喉部撕咬。鹿角是决胜的关键,他们高贵的象征不是单纯美艳的摆设,那是他们抵御自然的武器,是生存的砝码。只不过在优胜劣汰之后,总要给胜利的一方要找点与其他物种不同之处谓之独特而歌功颂德,所以鹿角不再是他们可有可无的补充。
至此以后,无缺的祖先和老狼的祖先结为盟友,作为第一批来此居住的生物,和睦相处。
每年最热的时候过了就是鹿群的求偶期,他们发出特殊的声音引来异性,然后组成家庭,一代一代繁衍。
无缺学着那种叫声,自己也呜呜的发出来,没想到在出口的时候成了“咩咩”的声音,无缺对这种声音感到奇怪,但是发起来却很自然,他知道自己引不来什么异性,他就觉得好玩,卧在水边咩了一通。
他突然看到远方有什么东西跑过来了,他下意识的往草丛后面躲,他俯着身子透过草丛的缝隙往外看。
小花在水边停住,看着水波里自己的卷发她特意甩了甩,发出几声绵羊的叫声左看右看像是在等什么。突然她看见草丛里有东西在探头,她一细看就缩了回去,她就往前走。
草丛里的探头突然站起来了,惊异的看着她,小花这才看清他是一只鹿,小花往前一小步,他就后退一点。他们之间的距离就隔着草丛这么一段始终没有变。
无缺后退时候突然不稳,差点跌倒,眼睛却一直看着小花,从惊异变成了好奇或许还有更复杂的神情。
“山羊哥哥的角上个月在树上碰了一下包扎了好几天,他的角也一定很疼。”小花没有再往前走了,她转身向无缺相反的方向走了。
等小花走远了,无缺也没敢追上去,他只是象征性的往前走了几步,可能草丛就是他没有追出去的理由。
无缺没有求得配偶,但是他好像是什么在改变着。
以前和老狼摘完草,他们就各自回家了。现在无缺傍晚总是要来水边停留一会,他就站在那里前腿往前一点,后腿跟着发出“踏踏”的声音,如此反复,往前一点再往后一点,细听还有鼓点的节奏,这是他在“温习功课”了。
“他应该很疼吧”,无缺温习功课后卧在水边,心里想着要是还能再见到小绵羊就好了。
“对呀,我可以问她为什么那天是她跑来了”无缺想到这里,看见水里有双眼睛眨了眨,向上弯了去,尽管头上顶着两半不对称的角。
无缺没有想到再见小花是这个样子。
老狼下个月成年,父亲要给他办成狼礼,无缺来看看老狼要准备点什么。他去老狼家,还没进门就听见草丛里沙沙的声音,他看见有洁白的一团,他凑近了看,草丛里的卷毛就像惊着一样撒腿就跑。
“原来那天她就是这么靠近我的。”
等卷毛抛出一段距离,无缺才想着要去追,他径直从草丛跃过去,敏捷和擅长奔跑的本能第一次让他感到自己作为鹿的优越。
无缺在水边停下来了,他肯定这就是那只小绵羊,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他要跑。
“是不是我的角吓到她了。”
无缺照例温习了一遍功课,顿了顿又返回到老狼家门口。
远处的灌木后面,一团洁白摇动着。
“老狼,刚才你门口有只羊啊。”
“哈哈,那就是我的成狼礼啊,我已经盯了她半个月了。”
“干嘛啦。”
“你没发现我都是吃素的吗,狼群的成狼礼是要开荤的。”
“草不够了吗,我还有点存货。”
“我是狼,怎么能只吃草。”
“别吃我吧,我没有找到配偶,还有老母亲要养活。”
“狼,要吃羊,就是门口你看见的那个。”
“不行,这不行。”
老狼总觉得今天无缺怪怪的,以前他们总一起摘草采果子,无缺没别的话说,今天竟然情绪还有了波动。
“你得送我点礼物,不能送草啊。”
“你能不能不吃那只羊啊,放了他吧,我天天给你送草。”
“我盯了她很久了都没有下手,跑到还挺快。”
“能不能放了她!”无缺很急躁,语气里还多了哀求。
“老弟,我们狼成年的时候抓不到羊,一辈子都会被看不起的,你不要难为我。”“再说了,她跟你又没有关系,你不就我一个朋友吗哈哈哈。”
“是啊,我就你一个朋友了,你别吃她,我每天给你送草,就这么说定了。”
无缺没有等老狼回答,就出了门。
他怕听到拒绝的答案。
“我得见她”,无缺此刻十分坚定。
他去了水边,在水边呆了很久,发着“咩咩”的声音,他不知道为什么鹿群求偶的信号是这个声音,也窃喜能引来小绵羊。
果然,小花又一次被引来了,只是这次她脚上绑了布条,看起来像是受伤了。
“你怎么了?”无缺跑过去问。
“前天你追我,跑得太快被一处地上的树枝割伤了。”
“你知道是我。”
“追我干嘛呀?”
“你跑什么呀?”
无缺不等小花回他,就掉转头背对着她,前腿伸后退弓,在小花面前趴着。
“上来,我带你跑。”
“去哪儿啊。”
“上来。”
小花小心的爬在了无缺的背上,慢慢的直起了身,然后拉了拉他断了的角,无缺就像打开了开关,向前奔跑。
“你们鹿真是高贵品种,如果我也能跑的这样快,就可以甩掉那该死的狼。”
小花被速度迷失了,她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此刻她在无缺的背上,被鹿背着跑,要是羊群的其他羊问起来,自己也算是沾惹了高贵生活了。她仔细看着无缺的角,知道完整的角应该更好看,她掉过头,屁股冲着鹿角,把毛茸茸的尾巴搭在那只断了的枝桠上,那只角立刻像棉花糖一样盛开了。
无缺带小花跑了一圈,又回到水边,他刚才感觉到头上的异样此刻在水中的倒影看的一清二楚。他看见了盛开的棉花糖,此刻的他比他们都好看。
“我真好看。”
小花听见声音就从无缺背上下来,棉花糖凋谢了却在无缺心里依旧绽放。
“你回家吧,我去送草了。”
无缺脑子里根本没有草的事,想的都是老狼的成狼礼。
“老狼。”
“怎么又送草。”
“我跟小绵羊是朋友了,你们就是朋友了,你肯定不能吃她了。”
“朋友?狼跟羊怎么做朋友啊。”
“就像我们是朋友一样啊,你上次说不吃我的。”“我还天天给你送草的。”
“你就这样喜欢她?”
老狼可能要跟无缺起争执了。
小花脑子里全是刚才在无缺背上的疾驰,她蓦地想起她是被那种熟悉的声音引过来的,那声音执着又渴望,还带着一点野性。有点接近呜呜声,像是诉说着什么。她无法抵抗那种声音。
“真希望再见他。”
“好了,回去吧,我就要那只羊当礼物了。”
“嗯,一定的。”
“说不定她此时就在门口守着呢,等你回去。”老狼说着指了指旁边的草丛。
“不,不会的,她回家了。”无缺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还是起了波澜。“我也回家了,明天还送草来。”
无缺慢慢的走着,跟刚才的疾驰不一样,他想着水里的棉花糖,没想到他一直被耻笑的残角,也能如此美艳。
“下次肯定还能再见。”
无缺突然停下了,他逆着夕阳,看见小花就在前面。
“你怎么还没回家。”
小花一声不吭,转身就走,无缺三步并两步跑过去,有很多话要跟她说。
无缺走到小花前面,扭头看见她眼里闪着光影。他仿佛又看见了盛开的棉花糖,但是有开谢了的遗憾。
“你为什么会发出那种呜呜的声音。”
“那是我们鹿群特殊的求偶信号,能引来另一半的搭档。”
“求偶,那为什么引来了我?”
“我,我不知道。”
无缺看着小花眼里的光影小失落,换上了锋芒。带着柔弱的锋芒。
“那我来替你回答吧。”
“你和狼做朋友,称兄道弟,你就是为了引我来给你的朋友做礼物。”
“你故意追我,让我割坏脚,然后那该死的狼来追捕我的时候就只能束手就擒,这就是你的目的吧。”
“你背着我跑到飞快,不就是炫耀你高贵的血统吗,等我死掉时候好让我明白,我们天生就是弱者,再快也比不上你们。”
“因为我们太容易相信,杀死我们太容易了。”
无缺急了,他极力想证明自己,“我是想让你们成为朋友,老狼不会伤害你的,我保证。”
“狼是天敌,你们是一伙儿的。你们凭借着你们高贵的血统,竟然跟狼做朋友,难道出身高贵就可以和其他物种苟同,一起欺压弱小的生物吗。优胜劣汰是我们无能为力,但我不能输给圈套和阴谋”。
“我没有!老狼不是坏的物种,他对我好的。”
“是啊,不然能让你费尽心思惹我上钩,给他献成狼礼吗?”
“他不是坏的,他没有吃过你们羊群的任何一只羊。”
“他没有吃过?他追捕了我半个月,我次次都是死里逃生。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呢,他们种族其他的该死的狼呢,你见过吗,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睁开眼看看,看看他们是怎么用他们带刃的爪子抓破我们的咽喉,用尖牙撕碎我们的皮肉,掏空我们的五脏六腑,扔掉我们的脑子,看看他们是如何拆散一对一对的配偶,如何瞬间让嗷嗷待哺的小羊没有父亲,我真希望你能看看。”
“对不起。”
“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就不应该发出那种迷惑的声音让我上钩。我本来以为,你们高贵的物种就是会帮助我们,当时带着我奔跑驰骋的时候,我觉得你真好,我还以为这世界里真的跨越物种的交流。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还有一点对于我的同情的话,请让我在自然里自生自灭,生存已经让我们耗尽全部的作为来抵抗,我们承受不了圈套。”
“不要再发出让我迷惑的信号了,那会让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小花拖着伤了的腿却逃也似的转身走了,无缺本来有机会向她说清楚这一切但他没有开口的勇气,他无法反驳小花口中的物种观念,也拿生存法则无能为力。就像旁的物种都羡慕他所谓的血统高贵,他自己知道这只是祖先的眼光和勇气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长久的独尊。
无缺照例在水边停留了很久,没有像以前一样温习功课。
“或许我们不能再见了吧。”
老狼的成狼成的很惨淡,他没有抓到一只羊,那象征他们严酷和地位的物种牺牲品。和他的父亲一样,他们跟普通的狼一起练习撕咬奔跑攀爬种种能力,但他们没有抓过一只其他比他们弱小的生物。老狼想不通,狼群和鹿群同是这片森林的守卫者,为何地位截然不同。鹿群是这片土地上的宠儿,没有物种看小敢看他们,他们唯己独尊。但别的生物见了狼都要躲,没有生物和他们往来,认为他们贪婪,残忍,是森林共同的天敌。狼群也就守着这份贪婪,过了几百年。老狼的父亲就是处在狼群的边缘,这下子又轮到他了。
天气太热了,还是树下凉快,山坡上睡一觉还真是舒服。放羊的也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