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来得格外早,六点多钟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天空又适时的飘起了小雪,屋外静的出奇,第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如此良辰美景,岂能辜负?何不去琴房乘着这雪夜奏上一首筝曲?
于是学着魏晋文士的风度,阔步走了出去。
刚出了门,寒风逼来,似是被人倒了一盆凉水,全身彻骨的寒。我不禁又发笑起来,真是疯魔了,这么冷寂的雪夜,别人都在屋里舒舒服服的暖和着,而我却要矫情地效仿古人去寻一寻雅趣。不过念筝的情绪甚是急迫,又何况个人有个人的追求,在我看来,这样雅致的雪夜,自是应该做一些雅致的事情。
可能是由于天气太过寒冷,原本喧闹的路上只剩下了几个单薄的人影。黑夜在远处路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恬静,微微的黄色灯光像一颗会发光的黄豆,让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美妙,平日里朴拙无趣的小道也变得可爱起来。
雪簌簌的下落,地面上仿佛长出了白色的芽。落在小道中间的雪一下子便没影儿了,小小的落雪也怕冷似地,缩在小道旁边斑驳的树影里,煞是惹人怜爱。走到湖边时,风瞬间大了起来。柳树的枝条一律被风吹起,仿佛湖水的裙摆在空中猎猎飞舞,微弱的路灯下,隐约可以看见纷纷扬扬的柳絮和着小碎雪翩翩而落。它们交错着,再定睛看时,已然分不清哪是雪哪是柳絮了。
今日虽是小雪,可这里的雪真可谓是“未若柳絮因风起”了。一切都充斥着若隐若现、似幻似真的朦胧隐秘之美。
前处光亮大了些的地方便是琴房了,琴房的旁边是餐厅,每每走到这里来都要抵住美食的诱惑绕道而行。
我真感叹于这无意的杰作,一边是现代世俗生活,一边是古典音乐艺术,这强烈的对比真让人有一眼万年的感觉。每每从餐厅走到琴房,都仿佛是从现代穿越到古代,从躯体穿越到灵魂。从餐厅飘来的是饭菜诱人的香味,而从琴房飘来的是沁人心脾的隐约筝声,这是一场美食与音乐的较量。不过,我依旧是同往常一样,选择走进了琴房。
穿过几架古筝,挑选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推开窗子。窗内是唐时的风、宋时的雨,窗外是二十一世纪的雪,几百年的美丽都被我一人占尽,自己不禁得意起来。如此光景,最好是弹上一首《雪山春晓》,活泼温溢的音律,配上这冬日雪夜,该是多么美妙啊。无奈自己琴艺不精,还未学到那个水平,那么只好退而求其次,改弹《渔舟唱晚》吧。
于是“转轴拨弦三两声”,铮铮淙淙的琴音便立刻泻了出来。我大吃一惊,这是我弹的吗?筝音流畅清绝、委婉绵长,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当真是动人万分。许是这清丽无双的雪夜赋予了古筝另一种意境,许是这空荡孤寂的琴房赋予了古筝另一种韵致,总之我手中的筝音仿佛有了灵魂似的,如此灵动巧妙。
王禹偁形容他的小竹楼时说过,“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我这琴房虽简陋,不能与他那竹楼相比,不过作用想必是异曲同工的。。
最初邂逅古筝是在宋词里。晏几道写到,“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那样的场景该是多么旖旎风光。白居易形容弹筝的女子时说:“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这样顾盼流转、不可方物的女子用一双纤纤玉指拨弄着琴弦,哀婉缠绵的曲调行云流水般缓缓流出,这样美好的景致真是只应天上有啊。
筝乐虽则雅致,却不清高孤傲,早在三国时代古筝就被文人雅士称颂为“群声之主,众乐之师”,而到了盛唐时期,更是成为大众音乐,古人有诗云,“牵走看牡丹,走马听秦筝”,古筝可谓是雅俗共赏。如果要我说弹筝的妙处,只能用八个字形容:悠然心会,难与君说。
一曲毕,兴致大好,复又揽筝自弹。只可惜这样的雪夜,再无第二人念起古筝,来到琴房了。想到这里不禁又伤感起来,真可谓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此时的古筝像极了古代的闺阁女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璎珞衿严,环佩叮当,苦苦地等待着归人,结果却只能形单影只、顾影自怜。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不多弹。我不敢自比刘长卿,不过同是惜筝人,又同是无知音,此时的心境与他是大抵相同的。
虽然有些许伤感,不过独处的妙处大致也是在此。红颜弹筝,白发摇橹。处在这样美好的雪夜里,处在这样美好的年岁里,一切的伤感也都可以转化为美的享受。
出琴房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多钟了。雪依旧不紧不慢的下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切都安静的好像不存在,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落雪的声音依稀可闻。面前这一潭湖水看不出一点涟漪,而我的心也宁静地如同这澄明如玉的湖水。
我伸出手接下一片雪,忽然想起林莽的《融雪之夜》:生命如飘落的雪,在温热的化解中感知了自己的选择。
平生无所愿,愿作乐中筝。有雪,有筝,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