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有了这俩破旧的解放卡车可以让我们省去许多脚力,哪成想,它只勉强撑着开了不到一半儿的路程就彻底抛了锚,从发动机里冒出滚滚的黑烟,十分呛人,是再也不能重新上路的了。
又偏赶上我们担心迟则生变,想早一点赶上丘老九他们的进程,一路披星戴月的走,车坏在路边时,正好是下半夜,凌晨2点多钟,四个人挤缩在驾驶室里,硬挺着熬过了黎明前温度最低的那几个小时。
第二天一早,我迷迷糊糊醒来时,觉得头脑发胀,眩晕的厉害,不扶着东西几乎不能自己站立,准是发了很严重的高烧。
二土匪早早的就起了身,蹲在车后斗子边儿上烧一锅野鸡汤,锅具用的是原本就扔在这车上的一只大铝盆,应该是林场人用来浆洗衣物的。我估摸着他是觉得再上路是不可能背着这么大的物件儿的,才要起了大早来炖。进了山以后,吃的东西大多就都是烤食了,虽然凭二土匪的手艺也能烤的脆嫩鲜香,但吃多了也腻歪,我们之前那一段时间几乎天天都是吃这个的。
喉咙里烧的发干,咽唾沫的时候火燎燎的疼,这更让我渴望能赶快喝上一点儿他撅着屁股拿勺不断搅动的那盆汤。如果面前有面镜子,恐怕我才能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的难看,当二土匪转身看到我时,他几乎是慌了,勺子一撇,连忙跑过来把我一把抱住。
“咋地了这是?!哎呦我去!这么烫!快快!常沈杰!快他娘的拿毯子来!”
“来了来了!” 常沈杰正蹲在卡车另一边的雪地里屙屎,听见他的喊声,连忙胡乱的擦了擦屁股,提上裤子就往驾驶室里钻,抓了条毛毯跑了过来。
“快快,快围上,昨晚上冻着了这是!你看着这嘴唇烧的,都黑了!”
“二土匪,你那锅汤熬好了没有?” 霍老拐用胳肢窝夹着一捆松树枝从坡上半滑半跑的下来,见我们都围在卡车边上,大盆里的汤水哗哗的翻着白沫也没人管,觉得诧异,出声询问。
“好了好了!快帮我乘一碗出来,趁热儿给于征灌下去,这小兔崽子他娘的发高烧了!”
“哦哦!好,就来就来!”
霍老拐用脚压住柴火棍子的头儿把它们踢出来,撤掉了灶底的火,转身从车上的背包里掏出一只搪瓷二碗打上了一满碗汤,小心翼翼的端了过来。
他走路的时候,因为地上有雪很滑,不得不小心的用一只手拖住碗底,另外半截儿胳膊帮忙怼着。他想走的快点,可是不能,稍微紧走,烫就会泼出来一些流到断手的衣袖上。我们三个人蹲着窝在一起,都眼睁睁的看着他,有点心疼,但也都知道这时是不能去接他过来的。对于一个身有残疾的老人来说,最怕的就是别人认为他什么都干不了。盲目的想要去照顾他,反倒会伤了他的自尊心,而霍老拐的自尊心,绝对是很高的那个。
“来了来了,快喝两口儿,这汤熬得是真好!年轻人火力壮,来!喝一碗捂捂就能好了。” 霍老拐的手牢牢的掐着碗沿儿,一根手指已经深深的没入了漂着黄油儿的浓白鸡汤里,生怕路上翻扣了。当他把碗递到我眼前的时候,我连忙双手接住,脑门子正中间打着旋儿疼的那根儿筋仿佛瞬间松弛了不少。
熬鸡汤的人,递毯子的人,磕磕绊绊送过碗来的人,都让我这个发着高烧的人感到比高烧更猛烈的热度,一下子驱散了身上被夜风吹进去的恶寒。
“烫,烫!慢点喝!嘿嘿……”,我喝的这一碗汤,像是也喝到了围在身边的三个伙伴肚里,品出了别样的香浓。
“来来来,这小子没事儿,咱们几个也开吃吧,都他娘的熬大劲儿了,现在喝正好!都来!驱驱寒!” 二土匪招呼着常沈杰搭手把我安顿在副驾驶的椅子上,又加了两条毯子盖在我身上。
“哎呦!这里头还有蘑菇呢?在哪儿弄的?”
“嘿嘿!场部房檐底下挂的,哈哈!我怕挂那儿招灰,那些哥们儿吃了再肚子疼,就顺来了。”
“哈哈哈,你可得了吧……不过这配着一炖,味儿可是真好!绝了门子了!”
“他呀!在咱村儿里边是数的上数儿的野性,就是全中国老百姓都闹饥荒,这爷们儿估计也能顿顿有肉!哈哈哈哈!”
“贼不走空,贼不走空!走哪儿吃哪儿,哈哈哈!”
捧着他们递过来的又一碗大块鸡肉,听着外边几个人打哈哈,我也不自觉的跟着笑出了声来。雪山里带来的宝贝儿下了肚儿,不知道是不是山神爷又把林中汉子的豪爽性情还给了我们,先前的悲壮低沉情绪已经渐行渐远,离开了我们。
“于征啊,你能挺住不?不行咱们去镇上看看大夫吧?”
“没事儿,没事儿,这会儿已经好多了,就是浑身没劲儿,喝两碗汤好多了。”
之前在水电站闯了大祸,常把头身上还背着命案,也不知道现在我们几个人有没有被下了通缉令儿。老常去买棺材的时候已经算是冒险,如果现在带着我去医院,耽搁的久了,难保不会多生事端,这个大家心里都是有数儿的。
“那咱直接进山吧,在这车里其实也暖和不了哪去,挺一挺,熬到晚上。今晚上咱找个地方生堆篝火,能烤烤,就不像昨晚上睡的那么难受了。” 霍老拐收走了我手里的空碗,按到雪地里蹭干净,算是刷了碗,他脸上带着笑,也带着一点点担忧。
“哎~这个大盆儿我看着挺好!娃娃你等着啊,看叔给你做个好东西!” 二土匪的声音从车后传来,紧接着是一连串儿的叮叮当当声。我好奇,想回头看,可是身上还是使不出力气来,只好作罢,把自己重新躺回到毯子里,我这会儿得强迫自己多休息,早点好起来也免得给大家当累赘。
“哎——呀!有才啊哥们儿!哈哈!这玩意儿让你做的,跟耙犁似的!有脑子,有想法儿!”
“那你看看,快,喊于征出来试试!”
那个大铝盆被二土匪敲打的改变了形状,呈椭圆形,前后各接了一块从车厢上拆下的木栏板,就着原来配套的螺丝孔在铝盆上打出几个洞重新套上拧好,做成了一条独木舟的样子。盆里铺了厚厚的几条毛毯,我躺坐进去,耷拉下来的双腿也不用在雪地上拖着,而是被那后边的栏板好好的托住。这样既弥补了盆子的尺寸不足,又可以把前后长出来的板头用作行李架,好把背包放在上边,有两个人在前边拿绳子拉着就可以轻松的走在雪地上了,走山路爬坡也不会感到太大的负重,设计的很是巧妙。
这一天我们并没有贪赶路程走的多晚,下午两三点钟就选了地方扎下了营地,选的是一处深山打猎人留下的“撮罗子”落脚儿。关于鄂伦春族人那传统的“撮罗子”我们在老东北是早有耳闻的。
眼前的这一处,并不是那种用高大的丈许桦木杆儿支撑,外边裹好了树皮和兽皮的常住房舍,而是用料和手艺处处都透着简陋,明显低矮了很多,更像是一间草草搭建的窝棚。但里边有几张用树干树皮搭成的离地木板床,以及窝棚上方的那个排烟口却很实用,可以让我们几个人缩在里边在中间燃起篝火取暖,睡上个好觉自然是没问题的。
这窝棚里有三张铺板,靠里面一张宽大些的我和常沈杰共卧一张,东西两侧窄的各一张,二土匪和霍老拐分别躺了。离他们睡的这两侧的铺板上面半米左右的高度横了一条细长的白桦木杆子,从“撮罗子”正当腰穿了出去,不知道原来是做什么用的,现在被我们吊了个地上捡的铁桶上去利用篝火堆烧水,有满地的雪,烧热了就是水,这并不难办。
按理说有这么个碍事的木杆子横在中间,会让躺在两边铺板上的人坐卧都不是很方便,里边那张铺上的人想要进出“撮罗子”门口也是非得弯腰下去才能通过,非常的不便。不过我们利用眼前这跟吊杆子烧水,能给整间窝棚带来不少的暖和蒸汽,这让正感冒发烧的我呼吸的顺畅了不少,也就没有计较。再说就临时住这么一晚上,也懒得费力去把它拆掉。
二土匪原本是想跟我睡同一张铺板的,可是他长得五大三粗,太占地方,常沈杰也怕他贴着我耳边打呼噜让我不能好好休息,就劝住了他,自己贴身跟着我躺下,说他觉轻,夜里也好照顾些。
前半夜,几个人都睡的很安稳,不知道二土匪是不是听我们几个埋汰他的呼噜声总是太响,所以特地侧着身子脸朝里躺着,他今天的呼吸声也特别的浅。睡前,我的周身被他们用热水毛巾上下擦了个遍儿,烧也退的七七八八了。霍老拐说,再睡一个晚上,就差不多了,众人也都觉得能安了心。
正当午夜,一声尖利的嚎叫传进了我的耳朵,刺的耳膜生疼,惊的我一下子坐了起来!那是什么在叫?!不像兽,不像鸟,也不像人!
猛然惊醒,前心和后背全都是汗,湿漉漉的。我连忙伸手推了推身边的常沈杰,可是他一动也不动,呼吸均匀,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太累,这会儿完全睡死了过去。
“匪叔,匪叔——” 我轻声叫着二土匪,他的脸依旧冲着棚板里面躺着,也没回答我。
“老爹,霍老爹——” 我把头转向另一边去叫霍老拐,可是他那个位置正好背了月光,地上的篝火这会儿居然完全熄灭了,连个火星子也没剩下,根本看不清那床铺上影影绰绰躺着的是不是他!
“啊——嗷——!”外边林子里又是一声尖叫,这回离窝棚更近了一些!门口的光线突然变得特别强烈,晃眼的一片银白!
这间“撮罗子”门口没有门或者木棍卷帘儿一类的遮盖物,我们怕晚上睡着了被篝火的煤烟呛得中了毒,也是没有想找什么来遮挡的,这让那一角雪地看的异常清楚。
亮光,嚎叫,我的脊梁骨都快被竖起的汗毛带的紧缩了起来!
“匪叔!匪叔!!”,我摸索着下了地,顾不得别的,大声喊起二土匪来,这情形怕是要出事儿!
刚打算往他睡的铺板那边扑过去,摇醒他,我突然觉得不对劲儿!这窝棚中间吊着水壶的那根桦木杆儿呢?!怎么突然不见了?我睡着的时候谁嫌它碍事儿拆掉了么?而且,他们三个怎么睡的这么死?!!
“嘎吱……嘎吱……” 门口的雪地里,好像有人在往这边走,沉重缓慢的脚步踩的雪壳子发出阵阵呻吟声。
我狠咬了一下舌尖,抬腿就往二土匪跟前冲,结果脚刚迈出一步,胸口就遭了重击,如同凭空被人抽了一记闷棍那般!可是眼前什么都没有!!我再冲,又是一击砸在胸前,震得我整个前腔子都在嗡嗡作响,疼的几乎不能呼吸。
“于征,于征!醒醒!醒醒!!这孩子,发癔症了么这是!!”
“哎!哎!醒醒!小兔崽子,你咋地了?快醒醒!别吓唬你叔,我他娘的可胆儿小啊!”
“不行!这抱都抱不住!快!帮个忙!给他弄回床上去摁着!这他妈中邪了这是!”
“啪!啪啪——!”
“哎?!老头儿!你干啥?!”
“别吵吵!你看看,醒了……缓过来了!”
是做了个噩梦?霍老拐几个大巴掌把我掴回了神儿。
“我做梦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匪叔,匪叔!匪叔呢?!” 我两手拼命的在身边划拉。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他娘的,可吓死我了!这咣咣的把自己往杆子上撞啊,我们仨拉都拉不住!!你这是咋地了?”
“我也不知道,声音!你们刚才听见啥怪声儿没有?!”
“没有啊?做梦了,做梦了,你是发烧烧的,快躺下,快躺下!没事了,啊?大家伙儿都在呢。”
屋子中间的桦木杆子还横在那,只是上边吊着的水桶被人取了下去,想必是我刚才一直撞木杆的时候他们怕烫伤我,摘掉了,里边的热水现在正在铺板底下冒着热气。地上的篝火堆,烧的也正旺,沾满松脂的木头瓣子正噼啪的作响。
是梦么……可真吓人!
“这不对……爷儿几个!抄家伙!这地方他妈的不对!”霍老拐探手从背包边上抻出了一把开山砍刀,侧身站到了门边,往外面漆黑的林子里探头看了看,入夜时的那盏圆大的月亮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是不是被云全挡住了。
二土匪把我抱回床上拿被子一盖,跟常沈杰各抄了一只木棒挡在我铺板前面。“怎么说?老爹,看出来啥门道儿了?!”
“这间撮罗子……不是给人住的,是给鬼住的!我怎么一开始就没看出来……” 霍老拐咬紧了牙,把开山刀握的更牢了些,“鄂伦春人的撮罗子都是往南开门,靠北边是摆神位的,这间房儿……却是门儿靠北开!还有这中间横着的桦木杆子,也他妈不对!”
“冲……冲北开门儿咋地了?不能是哪个打猎的临时盖的窝棚么?老爷子,你可别吓唬我啊?” 常沈杰握着棒子,身子有点哆嗦,不自觉的缩了缩脚,让自己往里边再靠了靠。
“我以前听人说起过,鄂伦春族人里有妇人要生孩子的时候,不能在常住的场子里住,要在大撮罗子旁边再搭个小的,这根桦木杆子……是给女人生产的时候抓着使力的!如果生完了孩子,这间小撮罗子就要拆掉。如果生的时候孩子夭折了,或者产妇死了……那就要把这间房儿给整个儿调个方向,门冲北开,让给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来住!族人也要搬家换地方,不在这儿周围活动了!眼下看……怕是真的邪性啊!”
“操!那他娘的现在咋整?!咱几个今晚儿住都住进来了,等会能招来啥?你先说出来听听,让爷们儿他娘的心里也好有个底儿!”
“嘎吱……嘎吱……”
没等霍老拐回话,我刚才梦里听见的那种脚踩雪地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林子里传了出来,一点一点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