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磨磨蹭蹭地走在雨后的田地里,这时正是初春,艳丽的苕子花还没有完全盛放,叶子却已经十分浓绿。我的脚步穿梭其中,隐藏在叶片间的晶亮雨水殷勤地擦拭着我的雨靴,沾在靴子上的污泥很快被它们吸附得干干净净。回头望望我踏过的地方,那儿正呈现出一些清晰的、并不规则的痕迹,和我凌乱、惶恐的心情高度吻合:我不知道回家后看见母亲该如何跟她开口。
于是,我索性站在那儿思忖着。要不,回到学校跟张老师说家长今天不在家,也许看在我平时很听话的份上,他会轻饶了我,这样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父母。可是我长这么大,从未撒过谎,单凭窘迫的神态,就已经不能使我侥幸过关,况且我支支吾吾的叙述一定会将我彻底出卖。想象着和老师的对话情景,我欲哭无泪,举步维艰。
“杰,杰”,茫然之中我听见有人叫着我的名字,是母亲的声音。我心里猛然一惊,循着声音的方向抬头望去,母亲正朝我的方向走过来,只有几米之遥。我想躲避根本来不及了!这条路本来并不是我平时上学的必经之路,可我现在居然阴差阳错地站在这儿,并碰巧被母亲发现,真够倒霉的。既然躲不掉,干脆坦然面对吧,我将心一横,等待母亲对我的盘问。虽然她是一个很温柔的母亲,但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我已经可以掂量出这次犯错的轻重。“你不是上学去了吗?”“张老师让我回来请家长去一趟学校”,我心虚地小声答道。“哦,什么事情?是所有家长都必须到校吗?”母亲再问,“去了您就知道了。”我极力避免正面同她交谈。
母亲不再言语,她急急地走在泥泞的、僻静的路上,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紧跟在她后面的我身上全是汗水——这由恐惧和羞愧所产生的衍生物。看来它们天生有趁火打劫的一面,总是抓着弱小的、胆怯的物体不放,并且没完没了。我一边用衣袖擦着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一边想象着母亲见到了张老师,了解实情以后,我被他们共同批评教育的惨烈画面。
爬过了一段长长的陡坡后,学校的大门近在咫尺,我的心陡然间跳动得异常剧烈,仿佛一股能击穿鼓壁的力量呼啸着向我冲过来,我的血肉之躯不堪承受。我站在那儿呆立了几秒钟,母亲便抓着我的手一起往校内走。我们来到张老师的办公室,正是上课时间,他吩咐我先去上课,自己则向母亲解释请她来学校的缘由。我忐忑不安地坐在教室里,敏感、无助、绝望无比团结地吞噬着我。张老师的严厉,早就让全校学生闻风丧胆,他会不会在他的课堂上,突然让我站在黑板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检讨自己?那未免也太丢人了!
令我诧异的是,我很平静地度过了那天在学校的时光。放学后,我如释重负地回到了家,吃晚饭,写作业,一切如旧,丝毫看不出来母亲的生气。我躲在房间里暗暗庆幸,幸亏父亲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否则,按照他的火爆性格,一定会把我掐死。虽然这件事情的起因正是由于他的严厉与脾气火爆,让我时常感到自己是家庭里一个多余的孩子,因此才会在比我年长同学的煽动下,生出离家出走的念头并且大胆实施。
黄昏和黑夜交替以后,我以为风平浪静了的时候,母亲来到我的房间,表情严肃地对我说:“今天发生的事情,我暂时没有告诉你的父亲,不然被他知道了,你也清楚后果是什么。”我低着头抿着嘴唇不敢说话,“你赶紧给我写一份保证书,如果不好好反省,我明天一定告诉你父亲。记住,在你未长大之前,我会一直替你保管着。”于是,我按捺着不安的心,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透过笔墨表述了自己的错误和无知,以及悔改的决心,并慎重地交与母亲。母亲大约看到我态度还算虔诚,阅读完毕便离开了我的房间,此后也很少再提及。
二十岁时,母亲告诉我,其实那天父亲一下班回家,她就告诉了父亲关于我的事情,但她同时也对父亲说,“这件事你先别插手,我先吓唬吓唬她,看看她认错的态度再决定怎么办。”原来我一直以为父亲并不知情的往事,他早就了如指掌。感动蓦然涌上我的心头,我感激母亲,用自己的智慧化解了一场我本来不可避免的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惩罚,使我没有走向一种极端。母亲还告诉我,直到我十八岁,她才亲手撕毁了那份保证书。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从家里翻出来那份保证书,销毁这对我来说并不光彩的见证。无奈母亲将它藏得很好,我也就只能作罢。当我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它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时,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喜和兴奋,因为我已经在时间里愈合了我偏执的想法,谁不会在懵懂无知的年龄闹一点笑话? 只要我肯努力去改。
今年春节和父母一起聊天,不知不觉又聊到了这份年代久远的保证书。母亲问我还记得否?虽然曾经写过的话语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但它对我的改变和塑造无法抹去。它使我懂得知耻而后勇,从那以后我开始用心学习,并在学习成绩上保持一种强烈的自尊心。我在心里说,母亲,如果您能替我保留到现在多好,它不仅是我成长的印记,更是您对我的爱的印记。却始终,没说出口。
正月初三,我特意跑到那块我曾踯躅不前的田里,那儿空空如也,一株植物都没有,仿佛它的土壤里天生就是空荡荡的。我有点儿感慨,但我知道纵然时间像洪水,卷走了许多东西,却冲不走光阴的故事。
也许怀念,更让我们明白一些事物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