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丈夫认识三十多年，结婚二十五年，我自认为对他的了解已经到达了化境。步入中年以后，他终于无可避免地沾染了部分中年男人的毛病：懒惰，有点自大，时而对指使得动的人颐指气使。我有时忍不住想穿越时空看看他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他提出离婚的时候，我是非常诧异的。
蛛丝马迹早就有，但是我一直不以为他能真正跨出这一步——人到中年，大众意义上的家庭美满和事业有成，一个稍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在没有原则性问题的情况下选择伤筋动骨。
而我丈夫向来是个精明的人。
所以他提离婚的时候我有一刹那是断片的。
反应过来以后我心里只是有点好笑地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中老年遇到真爱，老房子着火了吗？不知道看上他的是哪位猛士，该给人家送一面锦旗。
“总之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你不仅对不起我，更对不起女儿。”说到女儿，我心里竟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愤怒。
“我们这么多年了，我对你对这个家你也知道的。但是我实在是厌倦了，你整天关注点只有女儿和你的工作，现在我爱上了别人，我……”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拖着你。”我打断了他的表演。
“我还以为……”他一脸如鲠在喉的样子。
“三个条件”，我十分清楚“他以为”什么，所以没让他说完，“第一你净身出户，第二女儿跟我，相信你也并不想带一个拖油瓶开始你的新生活。第三在女儿高考完之前离婚的事保密，你定期回家，别因为我们的事影响她。”
如果说他还有一分好处，就是他本质还不坏。我提的要求并不过分，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2
女儿今年上高三，伶俐懂事，读的文科，成绩一直在年级前十。
在学习上女儿几乎从来不需要我们费心，自己把节奏把控得很好。升入高三以后，每次大小测验发挥都很稳定。我一向不担心她的学习，只担心她的性格。女儿心思重，又特别敏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
前段时间她红着眼眶回到家里，扑在我怀里的时候，我心里觉得，一直颤颤巍巍悬在头顶上的那把剑，是终于要落下来了。
伶俐懂事的另一面是内敛甚至略微封闭，而敏感的人总是更容易受到伤害。情感上的这个坎，迟早是要迈过去的。不幸的是，这个坎被女儿在很重要的时候碰上了。
女儿这次月考跌出了年级前三十。
“怎么就没像了她爸呢”，我心里止不住地叹气。
她爸从一地鸡毛里脱身的时候多么决绝，走得多么不拖泥带水，多么不被多余的感情牵扯。
“能不能跟妈妈讲讲你喜欢的那个人？”办妥离婚手续之后，我终于找了个时间能和女儿好好聊聊。
她惊讶又带点气愤地看着我，“妈你看我日记了？”
世界真是奇妙，母女这么多年，女儿竟然也一点都不了解我。
“当然没有，妈妈不会看你的日记。但是我不看也知道，你一定是有了喜欢的人。”
女儿有点羞涩，“他是我们历史老师，人特别好，讲课也特别好，特别渊博，一站上讲台就像是能发光一样。”
噢，老师。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对于女儿来讲，这比喜欢同班的毛头小子要好解决一点。
“他毕业两年多了，我们是他带的第一届学生。他非常幽默有意思，班上好多女生都是他的迷妹。”
女儿眼睛里简直在发光。傻孩子。
“可我觉得他并不喜欢我”，女儿的眼圈开始红了，“我历史成绩挺好，平时上课也积极，他本来喜欢点我回答问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都像是在躲着我一样，在课上也不点我，也不像以前一样夸我了。”
我心下了然。年轻的男老师发现了小女生对自己那点特殊的情意，不知道怎么解决，只好矫枉过正掩耳盗铃。
“首先妈妈要恭喜你看人的眼光不错。”
女儿不解地看着我。
“你们老师肯定是发现了你对他的感情，他知道自己作为一名教师不能喜欢自己的学生，又不知道怎么解决问题，只能逃避。”
“妈妈那你觉得他有可能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妈妈也不知道，我们先放放，你可以等到高考之后亲自去当面问问他。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你是真的喜欢他吗？”
“当然！”女儿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喜欢的是在讲台上会发光的他，而那只是他的一小部分。我们假设如果他的另一面像爸爸一样，缺乏耐心又有点大男子主义的自以为是，你还喜欢他吗？”我知道女儿最讨厌她爸这一点。
女儿犹豫了。
“当然，这只是假设。妈妈要告诉你的是，一份健康的、正常的感情，应该是在你和一个人真正相处过，你们彼此了解以后，认定对方是可以相处下去的人，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因为某一个侧面剪影而喜欢一个人。如果这样，就算你们真的能在一起，你也极有可能发现，那个人和你自己想象当中的样子差了太多。”
我和你爸这还是正常相处了这么多年的，不也是说变就变吗。我默默在心里加了一句。
女儿点了点头，“道理我都懂了，可是妈妈，我还是喜欢他。”
我有点哭笑不得。
“妈妈知道，感情这件事不是能够收放自如的，我们身上并没有一个控制感情的开关。”我想只能从另一个角度再讲讲这件事，“宝宝，你还记得上次妈妈给远远哥哥介绍女朋友吗？两个女孩，一个学历平平工作一般，一个学历好工作也不错，你猜他选哪个？”
“如果是我，我就选自己喜欢的。”女儿眼神笃定。
我的姑娘，我真希望她能永远单纯。
“他选了那个学历好工作好的。宝宝，其实我们人都很难碰到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所以大部分人只能选择一个最优对象，然后共同经营生活。年轻的时候，社会对男孩子要比对女孩子更加严苛一点，所以年轻的男生会比女生更加现实。”
女儿沉默着不说话。
“所以，你现在能有一个喜欢的人，妈妈特别为你高兴。但是，像你老师这么优秀的男生，他一定也希望与自己携手同行的是一个能够真正沟通的精神伴侣，当然，外在条件也不能太差。我们家的条件算是小康，这一条首先满足了标准。我女儿模样长得这么好看，高考完再把之前扔掉的古典舞练起来，谁看了不会喜欢呢！现在，我们需要保证的首先还是高考。你们老师的大学就很好，我们争取至少向他看齐。”
女儿点点头，“我知道了，妈妈，这次考试成绩差都怪我最近心情反复，我接下来会尽量控制自己的。”
我相信女儿。年级三十名之后，要上她历史老师就读的大学已经很悬了。她一定会努力。
3
如果说离婚对我毫无影响，那是在骗人。
养条狗养这么多年都有感情了，何况是人呢。
只是女儿的事工作的事挤到一起，一团乱麻似的让人根本无暇他顾。男人总是自承伟大之名，却从来不在家里的油瓶倒掉的时候帮忙扶一把。
当感情变了人也变了，不如都保留一点体面各自分开。他另有新欢我祝福他。
也祝福那个接盘的女人。我恶狠狠地想，希望她能受得了他的刚愎自用。
人到中年一地鸡毛，其实有一件事我没有对女儿说，那就是，我其实一直怀疑所谓真爱的存在。
即便是存在，即便是真的那么幸运地碰见了，也很容易在生活的琐碎和残酷里死无全尸。
但这些话自己想想也就罢了。红尘滚滚，大浪淘沙，做妈的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是会被上天眷顾的那一个。
亲爱的女儿，我尽我所能教你强大起来，教你有底气抵抗这个世界。
我希望女儿能够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不仅身体自由，精神和灵魂也都自由。
4
写下这篇文章的半年以后，女儿如愿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学。考试过后我鼓励她跟历史老师告白，女儿却说，她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了。我恭喜她体验过了聚光灯下的迷恋，也开心她从此以后具有了区分迷恋和爱的能力，这对小女生而言特别难得。
我告诉了女儿我们离婚的事，却没想到女儿已经有所察觉。
女儿说妈妈，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我离开你去上大学以后你正好再碰碰运气看看找不找得到真爱。
高三暑假我鼓励女儿学一切她感兴趣的才艺，女儿认识了很多朋友，和他们一起出去旅行，性格也开朗了许多。
这不，丫头长大了，都开始编排起亲妈了。
至于我前夫，还是祝他幸福吧。上次见面他已经表露出了“生活是一场巨大的骗局”的意思，我想大概是他发现和新的人过日子也会碰到各种似曾相识的问题。
女儿去上大学以后，我的确要好好地休个假，去各地碰运气找找真爱。
毕竟生活还是比较美好，而我也还不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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