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雪。没有风,稠密的雪花从半空中舒缓地飘落。无声无息,如柳絮一般。
珊珊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朝窗外张望,“雪下这么大,你就别去了。反正这么多年,就没见你中过1块钱。”
“不行,不行。我感觉,这次肯定能中。”陈雄莫名的笃定。手里捧个热气腾腾的玻璃茶杯。
“才怪!”女儿暼了眼陈雄,嘀咕着。
“哈哈哈,你这丫头,说什么呢?”陈雄笑笑,放下茶杯,一把将女儿抱到怀里。
“我说这次要是再不中就怪了。”女儿一本正经的说。不过正经的有点浮夸。
“机灵鬼!”陈雄轻轻地刮了刮她的鼻头。
“快去学习吧。以后,考上大学了,有了本事,就不用像爸爸这样老想着中奖了。”
女儿吐了吐舌头,翻过餐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餐桌上方,节能灯幽幽地散发出一种白而偏蓝的荧光。让眼前的一切显得越发冷清了。
旁边的厨房此时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将陈雄从恍惚中扯了回来。看到珊珊已经挽起了袖子,一双红通通的手,正欲伸入一池冰凉的水中。
陈雄端起茶杯,快步走过去。
“来,给你,”陈雄递过茶杯,“暖暖手。我来洗碗。”
“没事儿,你都上一天班了。”珊珊没有接。
“得了吧。你的手都肿成熊掌了。”陈雄没让珊珊再反驳,连推带抱,把她拥出了厨房。
“水瓶里还有开水,你兑一点吧。”珊珊说。
“算了,用完了还得烧,麻烦。”陈雄的手拿起抹布,伸入水里,龇着牙。
珊珊捧着杯子,靠在厨房的门边,看着丈夫的高大的身躯挤在狭小的厨房里磕来碰去——一会儿抬头撞上了吊柜忘关的门,一会弯腰撅屁股撞上身后的墙。
“你呀,简直是在拆厨房。”珊珊逗趣道。
陈雄笑了笑。继续低着头,左手持碗,右手拿布,在冰凉而又混浊的水里,翻腾着,抹擦着。
“我看,过两天就去装个热水器得了。”陈雄又挠了挠头说,“洗衣洗碗洗澡就都方便了。我也不用再进来搞破坏了。”
“再等等吧。我们才买的房子,手上也没什么闲钱了。”珊珊转过头向女儿的房间望了望说,“丫头也很快就要上初中了。到时可能要花不少钱呢。”
“别太担心了,厂这边,明年就会给我涨工资的。”
“我不是担心,只是觉着能则省呗。”珊珊说,“我俩的工资存到丫头上初中时,应该也是够用的。”
他们走到“餐桌”旁,或者说是“茶几”,珊珊把杯子放了上去。脱掉拖鞋,盘腿坐在了旁边的米白色的沙发上。沙发是双座的小沙发,放在小小的客餐厅里刚刚好,关键还便宜。
沙发后面靠着干净的白墙,前面摆着的就是那个“茶几”。
说它是茶几,其实它也就是个长方形的小矮桌,四条腿上顶个大平板刷上白漆。那是珊珊上班的服装店二次装修时,老板不要的。
沙发对面,墙上挂着一个小电视。这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大家电了。记得当时买回来的时候,珊珊一边骂着陈雄,怪他乱花钱,一边不停的抹眼泪。好像她才是被骂的那一位。
陈雄默默的坐在旁边。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白开水,接着又喝了一口。
涨工资吗?带班的位子真的会轮到自己吗?陈雄不禁摇了摇头。
刚刚的话无非是安慰安慰妻子罢了。
陈雄的心里很清楚。
这么多年了,这个厂除了想着法子扣钱,可从来没有想过给工人涨工资的。
尤其是像自己这样的文盲,而且还是个不会拍马屁的文盲。
眼下到了年底,涨工资也好,带班也好。这样的话,无非是为了稳定人心罢了。年底的任务还需要工人干呢。
工人们在这寒冬挥汗如雨,完成任务。来年一上班,人们就会发现,一个鲜活的新班长,已经站到他们面前。
这些班长通常都是老板家的小舅子,表侄儿什么一类的。
陈雄又喝了一口白开水。
换工作吗?
可自己又没技术,连字都认不全。怎么可能找到好工作呢。
答应马老板吗?
陈雄又摇了摇头。
马老板以前和老家的坤哥有来往。让自己帮忙的,多半是见不得光的事。
那种事,是断然不能做了的。不仅当年答应了妻子,而且那种害人的事,自己也早已深恶痛绝了。
唉,可这点收入怎么供女儿以后上大学呀?
难道到时要去找女儿的外公借钱吗?
珊珊都为了我,与他断绝了关系,借钱是怎么也开不了口的。
陈雄叹息一声,用手拍了拍额头,往沙发后面靠去。嘴里念叨着“彩票,彩票,快快中奖吧。”
珊珊“噗嗤”一声笑了。
“唉……时间不早了,我该去买彩票了。”他捧起妻子的红肿的手,哈了几口热气,心疼地说:“天太冷了,你先到女儿房间捂着被窝,陪女儿写会作业吧。我一会就回来。”
珊珊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今天非去不可呀?”
陈雄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手放在了门把上。
“今天一定要去的。路越不好走,就越要去。这样才能体现我的诚心嘛。说不定今天就会感动哪位路过的神仙,一下就让我中了呢。”
“你呀,就算中了,你都不会花。”
“谁说的。中奖了,我就买个洗碗机,我就买个大空调,我就给你买件名牌羽绒服……”
“好了,好了,等你中奖了再说吧。”珊珊嗔怪道,“快去快回。”
“我今天肯定能中,等着瞧吧。”
说完,陈雄推开门,走了出去。
陈雄在小镇里的一个铸造厂上班,他是后处理工段的一位打磨工。环境艰苦,工资却不高。
一天忙下来,满脸黑灰,就像西游记里的黑熊精一样。所以厂里的人大多叫他大黑熊或者大熊。
陈大熊自然是没有机器猫的,不然他肯定会穿梭到未来,记下下一期的彩票号码。然后再穿回来,赶在下雪前,去买两注。
这样他就不用在这阒寂的街上,缩着头,行走于这大雪飘洒的天地里,像一位苦行僧,一路颤颤巍巍,却又坚定无比,去往心目中的圣地。
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了,只有一两只流浪狗,钻来钻去,也许是在找食吃,也许是在找地方避雪。让他想起来十年前自己的样子。
那时的陈雄也像是一只流浪的野狗,一只满腹仇恨的野狗。整天在村子里溜来溜去。用他的獠牙报复着他们。
他恨村子里的人们。
那时的他,是当地的地头蛇——坤哥的得力手下。
在各个村子里收保护费,放高利贷,收欠款。他收钱的手段狠辣高效。很受坤哥器重。
他更是仗势在周围几个村子肆意妄为,报复村民。尤其是同村的那几个鳏夫。
那些曾经趾高气昂的嘴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付付奴颜婢膝的样子。
他们点头哈腰,他们畏畏缩缩,就像在世时的奶奶那样。
陈雄自有记忆起,就一直跟奶奶相依为命了。他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每次问奶奶,奶奶只说他们都死掉了。那语气倒像是一种诅咒。
就像她说村里的那几个老鳏夫一样。
在陈雄很小的时候,他觉得那几个老家伙对他还是挺好的。每次来到他家里,他们都会给他一点糖果吃,让他在院子里玩。然后就进去关起门,说是要跟奶奶商量着什么事。
年幼的陈雄是不会懂大人们商量什么事的,但他知道一点,那就是,这个事情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每次商量完以后,奶奶总会眼圈红红的。陈雄知道,奶奶哭过了。
那时候,奶奶还不算老,家里有块田。还能干得动。农忙时那几个人也会偶尔过来帮忙。收的粮食也够奶孙俩吃了。
可是陈雄慢慢的长大了,奶奶却是迅速的老去了。仿佛陈雄每涨一岁,奶奶就会老去三岁似的。渐渐的,奶奶也做不动农活了,帮忙的人也渐渐的没了。最后,连田也没了。
奶奶只得去拾破烂了和乞讨了。陈雄偶尔也会跟着她一起。
拾破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有一次,奶奶在路上看到老高家门口有个瘪掉的塑料瓶,匆匆的走过去,伸手刚要捡。
就被门里的声音给呵斥住了。随即老高家的婆娘走了出来,拿走了塑料瓶。皱着眉,一脸厌恶。脏玩意,离我家远点。
奶奶很是惶恐,立马缩回了手,连连点头致歉,退回到路中间。然后弓着背,继续在路上寻找着。
陈雄在学校的遭遇与奶奶也差不多。学校里的很多孩子,都喊他是破烂孩子。说他妈妈是破烂,奶奶也是破烂。他们都笑话他。欺负他。
陈雄气不过,和他们打架。被打的鼻青脸肿。
放学回到家里,奶奶把他搂在怀里,他们一起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似乎要把这些年的积攒的泪水全都哭出来一样。一直哭到天黑,一直哭到没有了力气。
奶奶抚摸着他的脸,对他说,以后你要忍着,不要去理会他们。你只有好好学习,以后才能有出息,才能活着像个人。
陈雄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他记住了奶奶的话。
那些孩子们更是得寸进尺。开始撕他的书,扔他的铅笔……
陈雄只能低着头,任由他们欺凌。
住手!你们再欺负人我就去找老师,找校长了!最后班长气呼呼跑来,叫道,你们都给我滚!其他孩子捂着耳朵一哄而散。
班长捡起了他的书和铅笔还给他。对他说,以后他们在欺负你,你就找我!
陈雄羞红了脸,低着头,没敢看她。
但她的声音却是被清晰地刻录在了他的脑子里。
陈雄回过神来,两旁屋顶都已白茫茫的一片了,昨日那些黑乎乎的破旧屋瓦被彻底的掩埋了,不露一丝一毫。
地面上也盖了薄薄的一层白纱。一脚踩上去,就印出一个黑色的脚印。回头望去,身后的一串长长的脚印,像是一条蜿蜒曲行的巨蛇。
它不动声色,伺机待发,一口致命。
陈雄加快了步伐,身体也开始热乎起来,呼出的白气越发厚实了。
此时,街道两边的门店除了那个大超市,绝大部分都已关门。对了,还有超市斜对面的投注站,他也不会这么早关门的,整个小镇的人都知道。
投注站第一天营业的时候,它的主人,钱老板说了,他来这里开投注站主要不是为他自己,去挣大家的钱。
他是要带给大家一个希望,一个机会。一个改变命运的办法。
那天的最后他也劝大家,千万不要沉迷其中。要摆正心态。
陈雄觉得钱老板说得很好。所以每次陈雄都只买两注。而且是他用戒烟省下来的钱。
他的妻子见他如此,也就没有再阻拦他了。
投注站终于到了。
他的那双几年前买的变了形的旧皮鞋,上面已经沾了不少半融化的雪。他来到门前跺了跺脚。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钱老板听到声音后,抬起头看见陈雄。
“呵呵,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哪能不来呀。”陈雄掸了掸身上和头上的雪花说,“一断,可能就错过了。”
“对,对。”钱老板笑着点点头说,“我就等你中奖了,不然,这么冷的天,我早就回去钻被窝了。”
陈雄对他笑了笑。
“还是老规矩?守号加机选?”钱老板问。
“嗯。”陈雄点点头。
“你那个守的号,有两组连号,这不多见啊。”
“嗯,它们是我的幸运数字。”
那两个连号其实是一个日期,腊月十一,阳历元月二日。
那是个改变他整个人生轨迹的日子。那四个数字对应着他一生的幸运。
那天早上,天灰蒙蒙的,呼啸着的寒风像一片片刀子一样割着脸和手。
陈雄阴沉着脸,身着一身黑。双手插在裤兜里。不急不慢,游走在热闹的集市里。两个小跟班像往常一样吆五喝六的,挨个收取摊位费。
他来到一个新摊位跟前。叼着烟,站在那里打量着这个摊位。
这是一个用小折叠床摆成的摊位。看起来比其他那些在地下铺毯子的要高级点。床上面摆满了烟花爆竹。
新摊主看到有人来,热情的喊到,哥,来买爆竹吧?你看看,我这爆竹炸起来绝对又响又脆。
陈雄冷笑了一声,王大力,你不认得我了吗?
王大力听到这句话,仔细打量了起来。
他小学毕业后就到镇上的初中上学了。跟很多小学同学都失去了联系。初中毕业后,又在外面打工两年,才刚回来不久。
王大力摇了摇头。
陈雄深深吸了口烟,伸过头,长长的把烟呼出来,吹向王大力的脸上。
王大力往后一缩,脸拉的老长。
你记不得我也正常。上完三年级我就不念了。
哦……你是陈雄!王大力顿时不屑了。老同学,你要是想买爆竹呢,哥就给你个大优惠。
我不买。陈雄摇了摇头。
不买就让开,别妨碍我做生意。王大力恼了。
我是来收摊位费的。陈雄低头弹弹烟灰,抬眼看了看他。
收保护费是吧?王大力冷笑着从摊子后面绕到前面,来到陈雄面前,刚想伸手。
陈雄一脚踹翻了他。
王大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一阵剧痛从胃部传来时,才明白,这一脚有多重。
他捂着肚子,弓着背。就像一只小虾米,在地上扭动着。
给不给?陈雄冷冷地问道。
给你妈×。王大力吼道。同时迅速爬起来。他双手握拳。快步向陈雄冲过去。
刚刚想出拳,却又被人从背后踹倒。趴在地上,趴在陈雄的脚前。一个人反扭住他的胳膊,跪在他的后背。
无论他怎么挣扎,也起不来了。
只能侧过脸,恶狠狠地盯着陈雄。
陈雄低头看着他,清了清嗓子,朝他脸上吐了口浓痰。浓痰又顺着脸又慢慢地流到鼻头。臭味瞬间爆炸在鼻腔内部。
啊……陈雄!王大力嘶哑着大喊,你个破烂玩意,你个婊子养大的……
陈雄一脚狠狠地朝他嘴脸跺去,一下,两下……
住手!突然,陈雄的背后响起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陈雄的脚停了,悬在王大力的头上方。王大力的喊声也停了。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停了。
这声音,是班长的。在陈雄的记忆里,没有比这更动听的了声音了。
陈雄收回了脚,慢慢地转过身来。
这时候,突然天空就像变魔术一般,才一个愣神,整个世界就已漫天飞雪。
班长,真的是班长。陈雄轻轻地念叨着。
班长依然扎着马尾辫,身穿雪白的长款羽绒服。白皙的面庞隐隐泛红。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寒风所致。
你,是陈雄?班长余怒未消而又感到不可思议。
陈雄点了点头。
放开他。她冷冰冰地说。
班长在小学毕业以后,全家搬走了。陈雄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陈雄简直不敢相信。他紧紧地握住拳头,可仍止不住浑身的颤栗。
放了他。班长提高了语调。
放了他。陈雄对身后的跟班说,你们先走。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班长的声音有些颤抖,连带着身子也开始发抖。
我……陈雄说不出话来。
几年不见,你倒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了。班长的眼圈渐渐红了。
陈雄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怎么就变成了另班长厌恶的人了。
他们相对而立,中间隔着无数纷乱的雪花。一边是来自黑暗的恶魔,另一边是来自光明的天使。
想到这,陈雄的心脏好像被一支冰刺狠狠扎了一下。
你可还愿意再跟我做朋友了?班长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嗯?陈雄愣住了。
你如果能改过自新,我们也许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做朋友。班长接着说。
陈雄呆立在那儿。眉毛,眼睫毛上都挂上了细细的雪花。
我过完年就回××镇,××技校上学了。班长顿了顿,以后可能就很少回老家这边了。
你如果想找份正经工作,踏踏实实挣钱的话,过完年去那边找我。我给你介绍个工作。
陈雄呵呵呵直笑。
“你笑什么啊?”钱老板问道。
“哦,没什么,没什么。”陈雄从口袋里掏出了几个硬币。
“还没什么哦?看你刚刚那个花痴的样子。”钱老板撇撇嘴,“这个号码是你结婚的日子?”
“嘿嘿,差不多吧。”
“嗨,你小子。什么叫差不多吧。”
其实结婚那天,陈雄是哭了好几次的。
这个曾经横行在几个村子里的小恶霸,竟然一天哭了好几次。说出去肯定没人会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早上,他们手牵着手从民政局走了出来。陈雄又把结婚证打开来看看。
红红的小本子上贴着二人的照片,照片里的小人紧紧地挨在一起,笑得很傻。
照片下面有很多框框格格,上面写着:夫,陈雄;妻:杜珊珊。
再往下就没看了,因为陈雄哭了。他控制不住。
珊珊拍着他的肩膀。一本正经的说,别怕,我会对你好的。
陈雄点了点头。
哎?你还点头?说着就揪起他的耳朵,还不快去把那个自行车推来,接你的新娘子回家拜堂!
拜堂是在他们临时租的房子进行的。
在靠墙的餐桌上摆了香炉,上好香。点燃两根大红的蜡烛。
一对新人跪在桌前,面朝门外。
一拜天地,陈雄喊着。
二人一齐拜了天地。
二拜高堂,陈雄接着喊。
二人转身朝香炉拜了拜。
夫妻对拜,陈雄哽咽了。
二人一齐低头叩拜。
陈雄低着头,久久没有起身。
珊珊接着喊,送入洞房!
然后拽起了陈雄。
礼成。
婚后,他们搬到了外省一个陌生的小镇。
这里没有了烦人的闲言碎语。没有了长者的苦口婆心。
这里只有两个相爱的人,和一个即将到来的小天使。
一年后,小天使呱呱坠地了。
陈雄抱着女儿,站在妻子的床边,咧着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他一会看看妻子,一会看看女儿。像个傻子一样。
为了她俩,我就算累死,也是值得了。陈雄心里这样想着。
他也是这样做的。
妻子坐月子时,身体还很虚弱。所以晚上,多由陈雄照顾女儿。
而小婴儿的世界似乎是没有昼夜的。在夜里她也会哭着要奶吃,也会哭着让你给她换尿布。她随时都能醒来。你只能时刻保持警醒,时刻准备着奶粉,或是乳头,亦或是干净的尿布。
那段时间,陈雄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
到了白天,珊珊则较多的照顾女儿,陈雄却不得出去挣钱,他不能休息。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过去了。
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女儿慢慢的长大了。也越来越可爱了。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感到高兴的呢。
可是,成长的过程中,总是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痛苦和挫折。
就像感冒,拉肚子。每个孩子都在所难免。
他们的女儿也不例外。而且那一次,还让陈雄内疚了很多年。
那天傍晚的时候,天气很闷热。珊珊在门外用小煤炉炒完菜已是满头大汗。女儿在屋里睡在床上,吹着电扇。风呼呼的。珊珊坐了过去,吹吹风,凉快凉快。
小丫头平时可淘气了。只有她睡着了的时候,珊珊才可以安安静静的休息会。
今天这丫头可能太累了吧,睡了这么长时间。珊珊心想着。
该吃饭了,熊孩子。珊珊伸手推了推女儿。
哎呀,这么烫!珊珊惊呼道,赶紧去衣柜里拿出些钱,抱着女儿就去医院。
来到医院门诊的时候,珊珊几乎脱力,浑身都湿透了。医院里面人很多,更显闷热,里面混杂着汗臭味和消毒水味。闻着让人作呕。
但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抱着女儿挂号,抱着女儿排队就诊,抱着女儿上三楼抽血,抱着女儿去拿化验单,抱着女儿去二楼打吊瓶……
上上下下,无穷无尽。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抱了多长时间。
最后,终于可以在输液大厅里坐了下来。
女儿手上扎着针,躺在珊珊的怀里,熟睡着。眼睫毛一跳一跳的,小嘴一撅一撅的。似乎是在做梦。
珊珊时不时把脸贴上额头,试着体温。脸上的汗水,也留在了女儿的额头。
在输液快结束的时候,女儿淌了一身汗。体温也随之降了下来。珊珊这才松了口气。她用手指轻点着女儿的鼻头,熊孩子,差点累死你妈了。
拔了针,女儿醒了过来。
妈妈,我饿了。
别急,妈妈这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母女俩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很快来到了楼梯口。
楼道很宽,但很昏暗。
珊珊深深吸了口混浊的空气,向下迈开了步子。突然,眼一黑,迈出去的那条腿一软。
只来得及用双手紧紧护住女儿,她就这样顺势滚了下去。直滚到楼道的拐弯处,才停了下来。
昏暗的楼道里传来小女孩的尖叫声,哭喊声。
当珊珊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输液大厅了。陈雄抱着女儿坐在旁边。焦急的看着她。
医生说,是低血糖导致的昏迷。还好摔得不重,都是皮外伤。
为了这件事,陈雄自责了很久很久。直至现在,回想起这事,也是心疼不已。
他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又一次对神祈祷着。“神啊,求求你就让我中一次奖吧。我的妻女跟我吃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我只想让她们以后能过上舒服的日子。你要干什么我都愿意。”
噼里啪啦,号码输入完毕,机器吐出一张方方正正的纸片。陈雄付过钱,接过来,捧在手心看了看,又小心的放到右边胸口的口袋里。把它夹在一张对折的红色百元大钞里。
陈雄拍了拍口袋,心想着,再给彩票加点财气。
忙完这些,陈雄对钱老板说:“那行,你忙,我就回去了。”
“我拿一把伞给你吧,”钱老板趴在柜台上,伸头瞧了瞧门外说,“雪下的太大了,路上都已经积雪了。”
“不用了,这雪干着呢。潮不了身的。”陈雄不以为然的说。
“行,那你路上慢点,小心别滑倒了。”钱老板说。
陈雄掀开门帘,走出了投注站。不禁一哆嗦。外面的世界已是一片雪白。街道旁低矮的绿化树,都已经变成一团一团的像大雪球一样了。唯有路中间还有几条黑色的车辙,交错着伸向远方。
陈雄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脚下的积雪被踩的咯吱咯吱作响。
斜对面的超市灯火通明,宽大的玻璃窗上凝满了水雾。
珊珊怕冷,到超市给她买个暖手宝吧。陈雄心里想着。
他准备过马路去往超市。
这时,远处一辆车开着远光,疾驰而来。他只好停下了脚步,站在了路边,准备等车过去。
车迅速的驶近了,他扭过头去,避开刺眼的灯光。
可是突然,车在路过超市门口时,好像是为了躲避突然窜出的流浪狗,一个急转,径直向他冲了过去。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就飞了起来。
像雪花一样,轻盈,渺小,虚幻,脆弱。
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世界忽明忽暗,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
随后这一切都消融于黑暗之中。周围的声音也渐渐变得模糊了,时有时无地传到耳朵里。
钱老板闻声跑了出去,他站在店门口,几米外停着一辆“独眼”的面包车。那仅剩的一只车灯,照射过来仍然十分刺眼。钱老板用手挡在前面,低下头,雪地里躺着一个人——陈雄。
他满脸是血。
钱老板慌忙趴下身子,试了试鼻息,大喊道:“大熊,能听见吗?你不能死啊,你的妻女还在家里等着你中奖呢!”
司机也跑过来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傻了。
“快打120,还愣着干嘛!”钱老板吼道。
超市里也跑出来几个人,但他们也不知道能干什么,他们只好慌里慌张地掏出手机。不知道是在拍视频,还是在打急救电话。
“大熊,你醒醒啊。”钱老板喊到,“大熊,你可算喘气了啊,哈哈。快拿把伞过来。”
陈雄吃力地睁开了左眼,右眼和整个右脸已经鲜血淋淋,右脸肿得老高,把右眼都挤成了一条缝。整个右臂从肘部反向弯了过去。嘴角时不时溢出血沫。
他用左眼看向钱老板,眨了眨。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要说什么。
钱老板把耳朵侧了过去。
“彩票,脏了吧,麻烦,再打一张……”
“唉!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彩票!”钱老板愕然。
“求你,时间,不多了。”陈雄气若游丝般,断断续续的说着,“最后,只能,做,到这了。”
钱老板点着头,“我这就去,你放心。这次一定能中。”
钱老板跑回店里,颤抖着,在投注机上,敲着键盘。陈雄的血,顺着钱老板的手指流到了键盘上,染红了那九个数字。
彩票打印出来了,没有去拿。钱老板又跑到陈雄身边。
“大熊,彩票已经打好了。你不要睡啊,睡着了,你就醒不来了,你就看不到你媳妇,你就看不到奖金了呀。”钱老板喊着。
“我,不行了,转告,我媳妇,这辈子,对不住了。”
血沫从嘴角溢了出来。
“下辈子,一定,挣,很多钱,还她……”
又是一口浓稠的血沫从陈雄嘴里涌了出来。一股撕裂肺部的剧痛传来。血沫涌出来的越来越多。
陈雄用左手紧紧握着钱老板的手。左眼死死地盯着从天而降的雪花。
“陈雄……”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不远处传来。
声音久久地回荡在这苍白的夜,回荡在这苍白的街。
也回荡在陈雄的心里。他的左眼溢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然后缓缓地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