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
老屋的窗前,有一棵年迈、粗硕的无花果树。
每当这个季节,圆叶子覆盖的枝上,直接就看见了一枚枚绿色的果实。
没有宣言,没有承诺,季节的孕育,就开始慢慢变大,然后黄洋洋的颜色,在开裂中宣誓着成熟。
一队蚂蚁爬进了,品尝到了过多的甜蜜。
一只最漂亮的鸟,飞过来了,啄破果皮,吸吮着鲜美的果汁。
蝴蝶、蜻蜓也来停泊,无花果树的枝叶和果实,到处都有它们的锚地。
邻家的小孩来了,在树底摘下几粒,小手捧着乐颠颠地跑出门去。
枝头上,每年都会有几枚最大的无花果,金黄地照耀。
母亲总是给我留着,等我回家后才采摘。
后来,母亲和父亲都走了。无人料理的这棵无花果树没过多久也枯萎了。
没有无花果照耀着的老屋庭院,有一些惆怅,有一些暗淡,失去了金黄和甜蜜。
老街
这条街,走过了一辈子又一辈子的人,一遍遍重叠的脚印。
一遍遍重复地盖房子,
一遍遍重复地种庄稼,
一遍遍重复地举行婚娶,出生与老去的仪式。
二胡一遍遍地拉着,
柳腔一遍遍地吼着,
所有蔓藤植物一遍遍地在院墙上爬着,
老黄牛一遍遍地悠悠走着,
日头一遍遍地升起又疲惫地落着。
那时,一场大雨之后,街面黄泥粘脚,鞋子随时脱落,
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全部泥泞不堪。
那扎过的戏台,那推过的老碾,那张贴标语的墙壁,那抽出窟窿的草垛,那晒过的场院,那静谧的缕缕炊烟,也一遍遍重复。
岁月,总是如此平静地轮回,大多时候毫无声息。
现在,这条轮回了无数遍的老街,是我最后一次走过。
就这么平凡的一天,大水未至,人们最后摇响门栓,这里再也无需种子,所有的一切,停止了循环和重复。
老榆树
枯枝摩擦着奄奄一息的夕阳,垂暮之年,延续了一个世纪。夜色加重了生命的茫然。
太疲惫了。根把脚下的土地抓得太紧,任凭风雨摇晃,从未有丝毫倾伏。
躯干从内部开始腐烂,叶子几十年的呼吸,也终于喘息不动。
白天麻雀飞翔,晚上蝙蝠飞翔,当然飞翔着的数量几十年来都在逐渐减少。直到所有的飞翔都绝迹。没有什么往事可以在枯枝上停栖。光,在生命的茫然中无影无踪。
一棵还能够伫立着的病体,树皮开裂。苟活的残枝上,还有一些墨绿的叶子。
生命最后的昙花一现。灵魂挣扎之后的回光返照。随一声雷的断裂,戛然而止。
尘土的纷纷扬扬,叶片的纷纷扬扬,种子的纷纷扬扬,直到鸟的纷纷扬扬。
一场大雨之后,灰色的蘑菇在已经腐烂的病体上开始风中的舞蹈,它们并不鲜艳,却富有营养,根本就没有毒。
老茶树
村子的雨水汇集于南沟,然后流入西湾。
二爹在那棵老茶树下汲水,去浇灌他栽种的茄子、西红柿、豆角、向日葵。而老茶树就生长于南沟北侧,从不缺水。
老茶树,比周围所有的树,都枝叶繁茂。
夏天,它采下来的大大的叶子所泡出的茶足以温暖童年。
将含高氟的懒水烧开,泡上一把老茶树的大叶子,水就不再懒,就有一股清香的味道,沁入心扉,那么地解渴。
后来我离开故乡,去了杭州。在龙井,我见识到了南方矮壮的茶树以及漫山遍野的采茶姑娘。
好多年后,即使我每次回到村子,再也没有去看一眼南沟旁的那颗逐渐枯萎的老茶树。
而今,当我记起那棵老茶树。走向它的位置,我竟然看不见了南沟,当然也不见了那棵记忆中茂盛着的老茶树。
我上一辈份的亲人都走了,那些汲水、耕作的背景越加模模糊糊。
有人告诉我南沟北侧的那棵老茶树,早就枯死了。而且告诉我的人也不知道它是那年死去的。
刺猬
天空和土地过于黑暗,也过于闷沉。
村庄在黑暗和闷沉中,已经千年。间或光的骚动,幕布与古装,赤着肩膊,喘息和叹息。多少岁月,无绳可结,无竹可书,无石可刻。
史记属于帝王将相,奴隶腐烂成灰为土。
我记忆深处的场景:
惊惧于一束亮光,草垛边缘的刺猬停止了动静,浑身的刺都竖立起来。
路过的野狗,对着它咆哮。
摇摇欲坠的四面院墙终于倾倒,只剩下老屋,孤零零的,无依无靠。
梦中的士兵,换过了多少遍军装,也只是路过。在此,不曾杀人。
对荒芜了坟墓的占领,不费一枪一弹。
死去的,都相当坦然。活着的,有太多的麻木。
这个古朴的村子,我从小到大还不知道它的来路,包括我的祖先,他们没有任何遗言,也没有任何遗物。
所有的植物和动物在黑暗和闷沉中,早就停止了进化,或者从来就没有进化。
常常发现返祖。返祖的不仅仅是肉体,还包括灵魂。
我也很多年再也没有看见刺猬。
伫立
一棵树伫立于湾畔,它看到对岸和自己的影子,顾影自怜。
一棵树伫立于田野,它看到了坟头上的石碑,看到了麦浪滚滚,看到了玉米林的摇晃,看到了落在自己枝头的麻雀。
一棵树伫立于大街,它看到了倾到的院墙,看到了褪色的标语,看到了被丢弃了的石碾,看到了浩浩荡荡送葬的队伍。
一棵树伫立于院子,它看到了劈柴和煮饭的老人,看到了黑沉沉的门板,看到了开始闪烁着灯光的窗口。
一棵树伫立于滩涂尽头的海边,它看到了礁石,岛子,码头,轮船,港口,看见了灯火,车流,桥梁,城市,也看见了别的树所伫立着的水湾,田野,房屋和村庄。
我代表所有的树抵达并伫立于这颗树所在的位置,一片茫茫蓝色也翻涌着从远方同时抵达。
茅草地
周边的沟壑,盘踞着的茅草,吐着白絮,时刻都不忘向地里延伸根部。
这块地,最肥沃,一律的黑土。犁田时,被犁铧切断翻出的茅草根,剥去一层黄皮,露出洁白的茎,如最细的藕,甘甜如饴。
从村子往北走,得三袋烟的功夫。黄牛得走一小时。
这里离马山不远,抬头就可以看见。东北边的这座马背,有种跃上奔驰而去的少年的梦幻。
老人们讲述的故事,让我感到这块地的神秘。
比如灵性的黄鼠狼,比如冬天来这里歇息的大雁,常常感到我就是那个无所畏惧做了大业的猎手。
那时我每年都在这块地里拾草,剜菜,扫豆叶,夹鸟,撵野兔,在玉米林子里玩游戏。但在心灵上却难以接近,小时候总感到它有一种遥远的陌生。
这是一块旱涝保收的宝地。
无论天怎么旱,这块地的小麦和大豆,只管疯长,好像这里的土壤总是有充足的水分。
无论天怎么涝,这里多余的水都会顺沟壑流向村前的荒滩,流进羊毛沟,汇集到胶州湾。
然而,现在这里却突然发生了时空穿越。
这块喜欢生长茅草的土地,长出了一座座钢结构的厂房。当然,在厂区的边缘,茅草还是一如既往地吐着白絮疯长。
祭奠
一只蚂蚁的哭泣,蜜蜂看到了它的泪滴,坠落于无花果裂开的缝隙,这里面全是花蕊。
风掀动叶片,日子一个个数过。太阳闪烁一下,就不见了。
风掀动叶片,日子一个个数过。季节换了一件衣服,又一件衣服,所有的颜色都换一遍,也忘记了自己。
风掀动叶片,日子一个个数过。哭泣的实际是一只麻雀,这一天,它看不见了庄稼,看不见了屋顶和树梢。
风掀动叶片,掀着,掀着,就枯黄了。叶片凋谢,阳光点燃着开始祭奠。
哭泣的麻雀去所有植物的根部寻找,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逐渐枯萎的草地。麻雀看到:一只蚂蚱,正在衰败的草尖上捶胸顿足。
此刻,麻雀停止了哭泣。
等着吧
等着吧。世界末日那天仅仅是一次阴天,湾面上有雾。一尾鱼模糊的翅与背,有鳞光闪耀。
等着吧。今年最冷的风恢复了温度,冰融化,阳光庸懒。原野裸露出全部褐黑色的诱惑。
等着吧。最后一个路人丢失了背景,脚步踉跄。回过头,无尽的故乡,一个又一个丘陵,一条又一条河流,一座又一座桥。
等着吧。即使我的村庄,只剩下我的老屋,我的心中还有那棵无花果树,在等待着春天发芽,夏天结果。
等着吧。柳腔粗笨地如泣如诉。拉二胡的老人,捕鱼和拉网的手。炊烟袅袅。音乐起。仿佛有渔船在渐行渐走。
等着吧。黑礁石在岸边都露出头颅。浪花都一律欢呼。世界上那个最大的馅饼,通红通红,此刻正摊开在胶州湾面,任人们思绪纷飞。
等着吧。等着马山成为我奔腾着的座骑。等着红岛成为我停泊着的毡包。等着白沙河成为我飘曳着的哈达。等着女姑山成为我迷恋着的爱人。等着跨海大桥成为我甩动着的套马杆。等着胶州湾成为我魂牵梦绕着的草原牧场。
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