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闲不住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琢磨。明明早就过了能够肆意妄为的年纪，为什么还是执著地抓着不想长大的尾巴不放。明明有些人有些事早就化作了一片焦土，为什么还是紧紧地握住每一寸能够被掌握的灰烬。也许是长大这件事太艰辛，可能是懂事这个能力来得太让人心酸，又或许是说到底仍旧活在为现实所不齿的梦境当中，梦境当中全是我爱的不会长大的如风少年。

这前二十年所见过的少年，你们是不是和我一样在历经长大的捶挞。你们有人是否在命运的骟锤之下已经不再年少时的如风模样，你们有人是否不甘命运的摆布却又无法逃脱劫数巧心设置的牢笼，你们有人是否仍在坚持相信自己就是命运手掌的漏网之鱼。

很高兴很早的时候就认识了你们，也在很早的时候离开了你们。这样我就不用看着你们骨节修长的手指被磨出硬硬的茧子，也不用看着你们曾经澄澈的双眼变得不再年轻。因为越长大，越发现自己的一点力量难以和世界对抗，于是你们变得格外美好，满足了当年那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别人嗤之以鼻的幻想。

希望在狂风足以将我们如薄纸般瘦弱的身躯摇动的年纪，你们仍旧能够记得，想当年，你们都是自在如风的少年。

是不是说出来这个故事发生在小学五年级会被冠之以“早熟”的帽子，那么，我很豁达地替他承认，他就是一个早熟的小男孩。一个心理早熟，身体却迟迟没出现什么即将发育或者是已经发育完动静的小男孩。

故事能够开始的原因就是我们那个破烂小学的破烂制度，一直上到五年级，从未分班。得益于那个制度开学时不用死记硬背座次表上各种奇葩的名字，而悲催的是，一些讨厌的人，跟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对，一个五年级的小孩就已经明确的将全班人分为“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两大类别，不是不喜欢，而是郑重的讨厌。

而小矮人确实唯一一个一只游离在二者之间的人，喜欢或讨厌，全看心情。

我坐在第一排，小矮人坐在我的前排，那是班主任特意为他准备的绝佳位置，一旦犯了什么事儿直接把他从那里提溜儿到讲台上是班主任的拿手绝技，也是我们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课余的谈资笑料。

“我和你说啊，我们几个人夏天最喜欢去游泳了，我们家那边那个河特别大特别宽，河水澄清澄清的。”他别过头来对我和我同桌说道，黑黢黢的脸一笑皮都皱到了一起。

“我没游过泳，好吓人哎。”

小矮人咳嗽了一声：“小嫚嫚的就是不中，我们一群人什么都不穿露着小鸡鸡，别提多爽了。”

听到他竟然毫不知羞耻地将自己的器官说了出来，我脸刷一下红了，趴在课桌上不再想理他。“哟，你的脸怎么和猴子屁股似的，我还没告诉你呢，小东的小丁丁上长着一个大痦子呢哈哈哈。”说罢他像做了什么坏事得逞了一样，拧着脖子朝我笑着。

“滚！”我对着他吼了一声，谁知他倒没觉得有什么，全班人的眼睛刷刷地向我看来，好似那一把把机关枪向我“突突突”地扫射，我把脸埋在胳膊里，心想这人真是讨厌，以后不会和他说话了，坚决不会。再和他说话我就……我就把我妈妈给我买的新裙子丢掉。

天公不作美，学校亦不作美。果真是什么鬼学校就会有什么样的鬼制度，班主任扯着浑厚的声音郑重地告诉我们家在同一方向的小伙伴要一起走的时候，我的心情还是相当愉快的，毕竟烦躁无味没人陪的孤单回家路就要有个伴了。但是当我看到小矮人和我踏上了同样的一片道路且丝毫没有想要回头的时候，我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呢，大概就是草泥马那样的吧。更草泥马的是，那条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一路上我没有任何说话的念头，一心一意地调戏着路边的花花草草，好不开心。就在突然之间，我感到有什么物体在我的头上抹了一下，紧接着，我的几撮并不柔顺的秀发就散落了下来糊在了我的脸上。我胖乎乎的小手把眼前的头发拨开，恶狠狠地扭过头瞪着他，果然，他拿着我的皮筋儿，在一旁“咯咯”地笑。

“你还给我！”语气中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愤怒，那是一个女孩被别人欺负的羞耻。

“不给不给就不给，你打我啊。”他还是平时那种皮皮的样子，说完还不忘朝我得意地伸了一下舌头。

“滚！”这已经是我能骂的尺度最大的话，想来当时算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我伸过手想把他夺回来，然而虽然我们身高差不多他还比我瘦弱，可他仗着灵活的优势，把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被毛发覆盖的我就这样落魄地回到了家，只能骗妈妈是皮筋儿断了。

我讨厌他，绝对。

作为一个女孩子，我打不过他，但我可以巧取啊。于是机智如我第二天告诉老师他在回家的路上欺负我，扯我的头发还骂我。令我意外的是，被安加了这些罪名的他并没有反驳。班主任问都没问，拿起旁边的扫把就往他屁股上打去。开始以为只是稍微打一下以儆效尤，谁知打了十几下之后依旧没有任何想要停下的预兆。我在旁边看着也不忍心，想上去替他求饶，可又怕老师觉得我是骗子有损我在他心中的好学生形象。同学们也是看笑话的样子，坐在下面老老实实地看着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被一个看起来很吓人的大人惩罚，就是觉得好玩儿。

那几分钟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很深的烙印，相信对他也是。人家说度日如年，那几分钟对我们来说，亦是。一条扫把不大，却划开了一段长长的距离，也斩断了一段情谊。于我，是说谎的羞耻，而与他，我不知道是什么。但下节课他就把桌子移到了教室最后面，有时候回头看看，他老是在看窗外，很入神的样子。

再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说过话。

初中的时候我梦见过他。他浑身湿湿的，从后面拍了一下我。我回头一看，没人。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了突然梦见他，真是见鬼了。

真的是见鬼了。

再次提到他是和前男友的一次聊天，前男友告诉我，他早就没了，在初二的暑假。

他那天去他大伯家过生日，被众人怂恿着喝了点酒，酒足饭饱之后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回家。正值盛夏，路上阳光刺目烤在身上黏腻腻的，特别想洗个澡。看到河水清澈自己的水性又极佳，生了下去游泳的念头。谁知前些日子下过雨，河水水位上涨的厉害，一下去，就再也没有上来。我前男友一帮人下去救他，硬生生地把他给脱了上来。前男友打了他两巴掌，特别狠，但他并没有因为这疼痛感而醒过来。没人敢上去试他的气息，等他大伯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原来他爸妈早就离婚了，都在外面做着一点小生意也没时间顾得上这个可怜的孩子。他一个人跟着奶奶这么多年，也就逢年过节能够见上爸妈几面儿，说不上来多么亲。他爸妈回家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子，说没就没了，哭得街坊邻里都去劝，也无济于事。

我对不起他，我知道自己无论是做什么也于事无补。直到他过世了我才回忆起以前六年我们认识的日子，我喜欢放风筝但总是被操场的树给挂住，他爬上爬下地给我把风筝摘下来，但我嘲笑他像个猴子。他学习不好老师布置的作业不会做，我放学前基本上会写完所有作业给他抄，第二天他会把两份作业板板整整地交上，可他很聪明不会被老师发现。我们在小小的年纪一起长大，有时互相讨厌，但更多的是帮扶。

只希望他只记住生命中开心的日子，不开心的所有，都忘掉吧。

毕竟他的生命，那么短，毕竟他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孩子的世界总比大人来的单纯吧。

我们这群人慢慢长大成为大人，而他却永远活在14岁。于是他永远以孩子的面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