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第二十一章、赤金玫瑰http://www.jianshu.com/p/658a22daf87c
(一)
“你似乎很喜欢写字。每次看你这副认真的样子,只觉得正如十三女儿学绣一般。”【注:辛弃疾《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
尹霜尘无奈道:“这个比喻并不好。”
任雪嫣抿嘴浅笑,伏在书案旁静静端详着他的丁真楷草,字里行间,墨迹未干。
“浪说曾分鲍叔金,谁人辨得伯牙琴!
于今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悬一片心。
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
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
但见一抔土,惨然伤我心!
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
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
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势利交怀势利心,斯文谁复念知音!
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想不到你连这个都能背的下来。”任雪嫣莞尔道。
尹霜尘置笔一笑:“随便记了而已。”
任雪嫣看了他一眼:“你不去考翰林着实是可惜……”
她忽然止了言,低低道了一声:“抱歉。”
尹霜尘的目光微动了动,侧目看了看桌案旁趴着的小姑娘。
“你不必道歉的。”
任雪嫣秀睫轻垂,静静盯着纸上的文字。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她忽然抬起头看了看尹霜尘:“你可曾有过知己吗?”
尹霜尘微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似乎让他有些局促。半晌,方才微微笑了一下:“我……也许有吧。”
任雪嫣缓缓道:“很久以前我也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以后……可能再也不会遇到了。”
她明澈的目光中忽然浮现了一丝悲凉。
尹霜尘注视着她的眸光,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任雪嫣忽然笑了一下:“说起这个……我似乎很久没弹过琴了。”她起身指了指屋梁下的架子:“能麻烦你帮我把琴拿下来吗?”
梧桐雁柱,青色丝弦。
尹霜尘默默将琴架摆好:“姑娘,可你这不是琴,是筝。”
任雪嫣打趣地瞥了他一眼:“我知道,只是叫随口了而已。以前风先生教过我一点,可惜忘得差不多了。”
她闲坐筝前,小指扶岳山,凝腕摇指拨起了琴弦。
声音犹如吓得半死的山鸡。
尹霜尘看着她,无奈地一笑:“姑娘,摇指不是这么弹的。”
任雪嫣抬眼瞥了他一下:“你不会连弹琴都懂吧?”
“略通。而且,是筝不是琴。”尹霜尘轻笑着,随手在弦上拨了一下:“手要放松,腕子别绷得那么紧,慢一点摇。”
任雪嫣手调着琴弦,忍不住地笑:“感觉你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
尹霜尘脸色一僵:“你这叫什么话。”
他的话音未落,却猛听见“砰”的一声门响,紧接着耳边传来一声愤怒的吼叫:“你!要对我姐姐做什么!”
穆君兰心里本来十分不爽。
昨日被罚蹲了一个时辰马步,搞得现在还直不起腰。
他忽然就想到了那个多嘴的教书先生。
说什么……小小的年纪不学好 ?
谁不学好??
要不是那个教书先生多嘴,叔叔怎么能罚我??
穆君兰如是想。心里一股无名火,不知不觉走到了书斋的门廊边。这时他忽然听见屋里似乎有人在说话……
穆君兰的耳朵卟棱一下立了起来。
好像是那个教书先生……
天哪我姐姐好像在里面!
穆君兰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般,猛然推开房门窜了进去。
“你!要对我姐姐做什么!”
尹霜尘愣愣地盯着面前这个破门而入的熊孩子。
“你……”
话还没说完,便一把被熊孩子扑上来抓住了衣襟。
穆君兰本来是想霸气地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的,只可惜个子差了一头,差点一把没抓住,只得两眼冒火的仰视着他:“你这个禽兽!你要对我姐姐做什么?!”
背后忽然传来了任雪嫣冷冷的声音:“小兰,你又抽什么风?”
穆君兰猛然回头一看,却发现姐姐原来坐在琴架旁。
“呃……你们是在弹琴啊……”
任雪嫣冷冷地注视着他:“你以为呢?”
穆君兰嘴角勾起了一丝尴尬的笑容,还没回过神儿来,便被尹霜尘推开了几步开外。
尹霜尘眉峰紧蹙,厌恶地整了整被他扯皱的衣领。
穆君兰忽然一瞬间觉得……自己被这个书呆子嫌弃了??
简直岂有此理!
于是穆大少爷恼羞成怒,两眼一瞪,手指尹霜尘忿然嚷道:
“我我我我我告诉你你不要搞事情啊!我叔叔叫你来是教书的!你你你别看我姐姐长得好看就对她图谋不轨啊!我告诉你,我们江湖人的规矩你不懂!你你你要是敢对我姐姐……有什么想法!我我我……我第一个把你扔海里喂鱼!”
静默……
尹霜尘默默低头看着他。
“穆公子,闹够了吗?”
“……”
穆君兰狠狠瞪了他一眼,忽然吼道:“你别在我面前抖机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尹霜尘的面色骤然一变。
他的话音未落,任雪嫣突然厉声道:“小兰!别胡说!”
“姐姐我没胡说!他是什么人我早已经看穿了!”穆君兰冷冷地凝视着尹霜尘:“姓尹的!你以为你装成教书先生就能骗过我了吗?”
尹霜尘脸色阴沉:“穆公子,你这是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的是你吧!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了。”穆君兰凝眉握拳,狠狠地说出一句话:“你就是之前那个偷书被打的穷秀才——尹小乙!”
“……”
“……”
空气突然安静。
任雪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弟弟,默默地摆了摆手:“小兰你出去吧……”
穆君兰一愣:“姐姐……”
话未出口,早已被自家姐姐拽着脖领子半拖半拽地拎到了门口。
“你小子到现在没被人打死简直是上辈子修的造化……”
任雪嫣内心忍着一万句惊涛骇浪狠狠将熊孩子扔到了门外。就在这时,她忽然间感觉有什么液体兜头而下,“沁人心脾”地渗进了头发里。
任雪嫣默默抬起头,便看见小卓坐在房檐上笑得花枝乱颤,身边躺倒的酒壶还在滴滴答答向下流着液滴。
任雪嫣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一把抹掉了头发里的酒渍:“我猜你不是故意的。”
小卓吃吃笑着:“可惜我是故意的。”
任雪嫣冷声道:“你就不怕我把你赶出去?”
小卓忽然一声大笑:“可惜你现在应该先赶另一个人。”
任雪嫣一愣,猛见小卓飞身从屋檐跃到了墙头,却听得墙外的青松一声响动,院墙外似有人影晃动。
什么人?
小卓脚步一点,距离松林两丈开外时,转身之间寒光一闪,三枚柳眉刀直刺松林梢头。
她出手很快,这一招也着实歹毒。
然而她还是错了。
就在松林躁动的一霎那,三枚飞刀竟鬼使神差一般地调转方向,直刺小卓的面门!
小卓大吃一惊,眼看着要被自己的暗器中伤,忽然背后疾风一阵,只觉得有人扯住自己的衣领向旁一闪,那三支飞刀紧贴着面颊擦驰而过,“铮”的一声剟进了身后的老树。
小卓倒抽口凉气,却冷不丁被背后那人推了个趔趄。回头一看时,正对上任雪嫣那阴冷的目光。
小卓讪讪一笑:“我就知道大小姐你会兜着我的。”
任雪嫣却不搭话,冷着脸将她往身后一拉,轻移脚步向松林处走进,朗声道:“何方高人?”
空寂无声。
任雪嫣的目光骤然一凌,莲步轻点凭空向后跃出了一丈开外,惹得松枝梢头的积雪惊惶一般簌簌而下。
那柄剑,据她的咽喉不过一寸之距。
但一寸终究是一寸。
她没有看清来者的容貌。因为尹霜尘不知何时突然挡在了她的面前。
剑光骤歇。来客已经退身于松林梢头。
此时月初东山。
今日是缺月,夜空却格外清朗,朔风中松林掩映,剑影中衣袂飘然。
如问冯虚御风,也许说的正是眼前之人。
月白色长衫,面色冷毅,手中长剑却比人更冷了几分。他只茕茕孑立于松林枝头,身后缺月如钩。
他好似与月华浑然一体,形影之间,宛若神明。
尹霜尘手里并没有剑。甚至连一根笔都没有。
可他现在却站在了任雪嫣面前。
“这位兄台,何苦与小女孩为难呢?”
他的声音并不大,在雪夜中大抵能听得清。
月白色衣衫的男子缓缓道:“我从不杀女人。”
尹霜尘淡淡道:“如此甚好。”
任雪嫣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
她款步绕过尹霜尘走至近前,两眼直盯着来客:
“您倒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月阙公子。”
穆君兰和小卓不觉一怔。
就在这时,忽见回廊外侍从匆匆而来。
“秋公子,我家庄主有请。”
任雪嫣的嘴角忽然勾起一丝冷笑。
她只道了个万福,嫣然道:“秋公子,请吧。”
(二)
秋月白的剑没有鞘。
于是月光正映在雪亮的剑刃上。
月有阴晴圆缺。
此时正当缺月。
那个红斗篷的小姑娘提灯引路,脸上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阴霾。
秋月白却并不在意。
他从不在意女人,也不想与女人多话。
在他的眼里,女人天生就是一种麻烦。
红斗篷的小女孩却并不是一个多话的女人。
她只是轻轻推开门,阴冷的声音说了句:“秋公子请。”
秋月白迈过这扇门时,发现任叶桐也在看着他。
秋月白并没有见过任叶桐。准确地说,他也没觉得桌案前闲坐的这个中年人就是任叶桐。
因为这人的样貌实在是太普通了些。
瓷壶中有酒,案上有书。
任叶桐抬起头微微笑了笑:“秋二公子请坐吧。”
秋月白一言不发,缓步落座。剑却未曾离手。
任叶桐悠然道:“无鞘之剑,是容易伤到人的。”
秋月白不语。
任叶桐看了他一眼,脸上仍然带着笑意:“所以秋二公子最好将它放一放。”
秋月白缓缓开口道:“上一个这么说的人……”
他的话音未落,却猛觉腕门一麻,再握剑柄时,已是空荡荡。
轻轻的一声响,剑刃落在砖地上。距离秋月白的手也不过三寸远。
然而剑已脱手。
任叶桐却好像从未离开过原地一般,只半含笑意地打量着他:“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已经死了,对不对?”
秋月白的脸色冰冷。
任叶桐凝视着他,缓缓道:“无鞘的剑容易伤人。所以你最好记住,不要用这把剑对着我的女儿。”
秋月白一声冷哼。
任雪嫣慢慢斟了两杯温酒,到父亲身旁落座,红色斗篷称得她鹅蛋般的脸颊更娇。
秋月白似乎没看见她那得意又戏谑的眼神。
屋内灯火昏黄,炭火几欲燃尽。
任叶桐端起酒杯,悠然道:“孔雀山庄秋二公子行迹飘忽,前几日我派人前往送信,总是遍寻无果。秋二公子今日前来,是想询问令兄遇害的事情吗?”
秋月白冷声问道:“那日发生了什么?”
任叶桐忙不迭道:“听闻秋二公子不屑于孔雀山庄以孔雀翎打下的名号,于是独自一人浪迹江湖修习剑术。与令兄秋庄主也甚少往来,是吗?”
秋月白紧盯着他:“我在问盟主大人。”
“所以我现在问你,你现在是不是连孔雀山庄剧变也一无所知?”任叶桐的声音忽然阴冷了下来。
秋月白道:“此事与我无关。”
任叶桐冷笑一声:“你兄长的死,也与你无关?”
秋月白神情凝重。
“八月廿一晚,我和父亲在孔雀山庄别苑遇秋庄主自己的庄丁暗算,跟我们交手的是大管家秋毅。”任雪嫣忽然开口道。
秋月白瞥了她一眼,沉声道:“任盟主,这种事情,是轮不到小姑娘来说的。”
任叶桐饮了一口杯中酒,说:“你若想知道真相,便只能听我女儿来说。毕竟那晚发生的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亲眼所见。”
秋月白只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当真如此吗?”
任叶桐道:“你若不信,为何要来问我?”
秋月白幽幽道:“我只想证明一件事。”
话音未落,他那柄无鞘之剑已经直刺任叶桐的面门。
(三)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也太过匪夷所思。
可秋月白的剑已经刺向了任叶桐。
幽暗的灯火骤然颤栗,任叶桐的身形却霎时间退闪到了阴影中。
现在屋中闪现的是另一种剑光。
雪嫣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
可她的手为何在发抖呢?
当啷的一声轻响。
桌案上的酒杯,整整齐齐地变为两半。
秋月白却已经退出了一丈开外。
他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手中的剑握得很稳。唯有月白色的衣袖上,缓缓绽开了一朵血花。
任叶桐的剑已还匣内,凝眉注视着他。
“秋公子这是何意?”
“果不其然。”秋月白默默看了看手臂上的血痕,冷笑道:“贼喊捉贼,不错的戏码呢。”
“秋二少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任雪嫣猛然站了起来嗔道。
“一个人的剑法就像他的字迹一般,独一无二。”秋月白随手将剑收在背后,缓缓道:“家兄惨死时虽身中了四把尖刀,但真正的致命伤只有一处,是在咽喉三寸,一剑毙命。”
他冷冷地盯着任叶桐,一字一顿道:“而那一道剑痕,恰好和你方才的剑法不谋而合。”
灯芯燃尽,厅堂内骤然漆黑一片。
任叶桐忽然迈开步子走到烛台前,不紧不慢地蓄了些灯油。
“依秋二公子的意思,任某才是谋害令兄的真凶咯?”
“孔雀山庄在你造访之日里事变,而你,却偏偏毫发无损。”秋月白沉声道:“除非这一切都是巧合。”
任叶桐并不发作,缓缓将烛火燃起。厅堂内再度灯火通明。
“二公子凭什么认为,任某会有理由谋害秋庄主呢?”
秋月白眉目凌然,冷冷道:“就凭我知道你在说谎。”
烛台中的灯火微颤了一下。
雪嫣一直没有说话,眼睛却急促地眨了眨。
秋月白瞥了她一眼,缓缓道:“你,和你女儿,都说了谎话。”
任叶桐的唇角勾起了一丝玩味的弧度:“愿闻其详。”
秋月白冷声道:“那日在孔雀山庄目睹惨案的,并非只有你们。还有一个人。”
此言一出,任雪嫣的脸色忽然变了变。
“据我所知,那个人就在这里。”秋月白继续道:“我要去见她一面。”
任叶桐慢慢向前踱了一步,两眼凝视着他。
“二公子是从哪里听的这些话?”
“这与你无关。”秋月白道:“如果你想打消我的怀疑,那么就带我去见那个人。”
“不!你——”沉默了半晌任雪嫣忽然开口了。
“嫣儿。”任叶桐忽然制止住了她。
他的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似乎还平白多了几分揶揄。漫步走到桌案旁坐下,缓缓道:“嫣儿,带秋公子去后院。”
任雪嫣微眨了眨眼,不再多说。只瞥了秋月白一眼,幽幽道:“秋公子随我来。”
“我得提醒秋公子一句,”任叶桐忽然抬起头,悠然道:“见了那个人,切记得温和几分。她可不像小女一般,油盐不进。”
秋月白的脸色有些发冷。
他回过头,便又看到任雪嫣阴冷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