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是怎样的地方?”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如何为首?”
“冷绝,寂绝。”
“既然冷寂,又为何在此?”
“饮最冷的酒,用最孤独的刀,走最寂寞的江湖。”
“江湖远不远?”
“近在眼前。”
雁门关,衰草连天。
城楼如一位垂暮的老人,矗立在长城的要塞,凝视着边关枯骨。朔风,干涸了琥珀般的浊泪。
或许,这即是边塞那残酷而动人心魄的美。
雁门苦楚,江湖上稍有名气之人,都懂得远离这种苦寒之地。因为这里寂寥,萧索,没有玉壶光转,只有冷风飞雪。
冷风彻骨,飞雪使人迷茫。
任雪嫣恰恰在这里长大。尝尽了风寒刺骨,也尝尽了人情冷暖。
她不经意间瞥向小卓的时候,发现小卓也正在看着她。
“就是这里?”
任雪嫣微微一颔首。
小卓长出了一口气,在空中留下了一缕哈气:“没想到我能来到这里。”
任雪嫣看了看她:“你临走的时候连客栈的门都没锁。”
小卓幽幽一笑:“那个地方,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任雪嫣暗暗翻了个白眼:“卓姑娘莫不是要在我们家吃一辈子?”
“任盟主家大业大,不差我小丫头这一双筷子吧?”小卓狡黠一笑,说话时眼睛却偷瞄着任叶桐。
任叶桐只有微笑。
任雪嫣叹了口气:“卓姑娘这是松花蛋滚进油缸。”
“怎么说?”
“油滑得很。”
小卓白了她一眼。
任叶桐却忍不住想笑。
“有了你们这三个孩子在路上,耳朵可是片刻不清静了呢。”
小卓眼珠转了转,将整个身子趴在马头上,嬉笑道:“盟主大人若想图个清静,只好拿壶酒堵上我的嘴咯。”
任叶桐悠然道:“我正有此意。”
雁门萧索,城门内却有一家不错的酒馆。横楣:上遥仙。
任叶桐翻鞍下马,顺手将雪嫣从鞍桥上抱了下来。
“离归云山庄还有几里路,在这里打个尖再动身。”
穆君兰搓了搓冰冷的手,回身正欲拉小卓,却见她早已下马占到一旁。
“盟主大人,您家宅子可真是够远啊……”
任叶桐笑而不答,径自拉着雪嫣向屋内走去。
此时正当晌午,客栈中人头攒动。店内不是喝酒,便是打尖的来往客商。
任雪嫣的注意力却被一个人吸引了。
一个很不起眼的人,却多少有些奇怪。
本是晌饭的时间,这人却不吃也不喝,独自一个人趴在角落的桌子上。整个脸埋在了手臂间,长发垂在肩头,油腻腻得令人生厌。
他也不知在这里趴了多久,仿佛死了一般。
任雪嫣不知所以,暗暗道了一句:“怪事。”
此时小二连忙来招呼,吃碟果品一一摆上,温了热酒走菜。忽听得邻桌有人唤道:“店家,倪二先生怎么还不来?”
“哎呦,客爷,您稍候片刻,倪二先生马上就来!”
不多时,只听得抚尺一响,书案旁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老一少两人。
老人家鹤发银髯,双目已盲。女孩子的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二十多岁的年纪,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穆君兰瞧着这两人,低声道:“这位可是酒馆说书先生吗?”
任雪嫣点点头:“倪老先生,是雁门数一数二的说书前辈。”
穆君兰问道:“老先生都说什么?三侠五义?破幽梦孤雁汉宫秋?”
任雪嫣微微一笑:“你一听便知。”
二人正私语间,倪二先生已经开了腔:“难难难道德玄,不会知音不可谈。会了知音谈几句,不会知音枉费舌尖——今天这个书,我们便说那孔雀庄主魂断揽月阁——”
此言一出,任雪嫣的脸色瞬间变了。
正惊惶间,却瞧见父亲冲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台上倪姑娘帮腔道:“爷爷,孔雀庄主秋月清名满江湖,怎会突然殒命呢?”
倪二先生捋着胡须缓缓道:“这就要提到另一个人了。正巧,这位也是咱们雁门鼎鼎大名的人物,那就是当今武林盟主,任叶桐。”
穆君兰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任叶桐:“您……”
话未出口,便被任雪嫣狠狠捂住了嘴巴。
倪二先生继续道:“话说那日秋庄主邀任盟主赴孔雀山庄别苑,本是以武会友把盏甚欢。哎呀谁知道呀……夜半子时任盟主忽然遇到了刺客,您猜这几个刺客是谁?恰恰是孔雀山庄的人!”
四座一时议论纷纷。
倪姑娘问道:“莫非是那秋庄主起了歹心,想要暗害任盟主吗?”
倪二先生摆摆手:“不然不然。任盟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正欲问个究竟时,却在揽月阁楼上发现了一件惊天大事。”
“什么大事?您快说呀。”
“秋月清庄主挂在阁楼的墙壁上,身上钉了四把钢刀,血流满地,早已死了多时啊。”
全场一片嘈杂,有几人默默放下了筷子。
穆君兰的眼睛几乎已经瞪到了眼眶外面。
他用力拉开了任雪嫣的手,压低了声音在任叶桐耳边问道:“叔叔,他说的是真的吗?”
任叶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细心的人可以发现,他的眼中已经带了些许寒意。
任雪嫣面沉似水,低声道:“爹爹,这件事除了明月,咱们没对任何外人讲过。”
任叶桐沉声道:“明月说过,密不外泄。”
小卓打量了一下父女二人,忽然敲了敲盘子,高声道:“倪老先生,这故事虽好,只是这大中午的,未免让人有点吃不下饭。您不如说点别的?奇闻异事?才子佳人?大伙儿听着也高兴。”
倪二先生笑道:“这位小官人说得是,那老儿我便给诸位讲讲这次才子佳人的故事罢。”
台下客人纷纷附和。
“若说这才子,今天跟大家提一个人,便是那尹府三公子,尹霜尘。”
一时间四座寂静。
“话说这位尹三郎,本是前吏部尚书尹秋泓的最小的一位公子,自幼习得经史子集,本也是该是个翰林的前途。谁知四年前尹尚书犯下滔天罪行,诛连三族,唉,只可怜了这位小公子呀……”
倪姑娘道:“那这么说,这位小公子岂不是已经死了吗?”
“话是这么说。只是去年赵王千岁无端遇刺,种种证据指明,居然正是这位尹家的小公子所为。”
“咦?奇怪了,这位尹三公子明明是宦门出身,哪里会武功呢?”
“呵呵,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尹府伏罪,不知为何小公子流落江湖。武林中他有另一个名字,飞鸿剑神。”
倪二先生环视了一下四周,面带微笑,忽然话锋一转:“这段话搁在这儿,咱们先来说说佳人。这武林中的美人自然不计其数,但称得上奇女子的恐怕只有一位,那就是明月阁主,她的名字就叫明月。”
任雪嫣猛然抬起了头。
小卓手指敲着桌子,冷笑道:“今儿个真是一出大戏。”
“在座各位应该都听过一句话:江湖上没有明月不知道的事。这位明月阁主可以说是中原武林第一消息总署。无论是武林快讯、或是旁门左道的消息,明月全部了如指掌。不过有一句话您嘚记着,一个人知道的越多,就越有人想要杀她。”
倪姑娘道:“哎呀,那想杀明月姑娘人的岂不是很多?”
“当然是很多。只可惜,这些人都已经死在前头了。”
“这位明月阁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问得好,明月姑娘的身世,一直是武林中的谜团。有人说她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有人说她是魔教妖女,更有甚者,还有人说她是前任盟主韩琦的后人。您说可不可笑?”
“可笑,自然可笑得很。”
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了一个温润的声音。
众人正听得兴起,不由得吃了一惊,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小店里坐着一个儒雅的公子。
当然如果他不坐在房梁上的话,可能会更加儒雅一些。
只看面前这位,面如冠玉,眉分八彩,目如朗星。长发犹如墨染,白衣胜雪,腰佩一柄梅花长剑,当真称得起是一位翩翩绝世佳公子。
任雪嫣看着这位白衣人,不觉愣住了。
却见这位白衣公子闲坐在房梁之上,轻摇折扇,含笑道:“说书听戏本是图个享乐,一段可笑的书,若是正主还坐在这里,那当然是更可笑了。”
他说话间,两眼已盯在了任叶桐的身上:“您说是不是,任盟主?”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任叶桐仍然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他的相貌本不是很惹人注意的。大抵算得上英俊,却也上了几岁年纪。面容白皙,若不是蓄了些胡须,几乎要被人错认成一个儒生。
白衣公子微然一笑,转头看向倪二先生:“不知这故事,倪老是从哪里听得?”
倪二先生愣了一下,缓缓道:“说书之人四处云游,大概都是些记问之学了。官人若要问起出处,老朽哪里还记得呢……”
“哦,如此,便叨扰了。”白衣公子微微一抱拳,纵身一跃从梁上飘然而下,折扇轻摇,便要走出酒馆。
“公子留步。”
任雪嫣忽地站起了身。
白衣公子止住脚步,回头看着她,微笑道:“姑娘,何事?”
任雪嫣踌躇了片刻,问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白衣公子莞尔,忽然缓步向她走了过来。
任雪嫣一阵恍惚,猛然觉得脸颊似乎被那人轻轻……捏了一下??
“无名之人,不可说。”
白衣公子微笑着,骤然向后一闪身,扬长而去。
任雪嫣呆若木鸡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瞬间,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随即她大声喊出了一句话:
“妈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