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眼就是立秋,早间有了沁凉的清风,翠绿的草叶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天空愈来愈高,愈来愈远,仿佛一个巨大的冰蓝热气球决然离地而去一般……
那天中午,我放学回来,见到院子里乌压压地挤满了人,他们交头接耳地对着圈里的猪崽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如同比武招亲中那些站在擂台下跃跃越试的武人侠客,如此一来,猪崽自然就是那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了。
经历得多了,见怪不怪,我一眼就看出他们是来买猪崽的。
只是他们何以聚得这样齐?我终究闹不明白,那个时候可是连电话都没有啊。
娘告诉我:“这些人早就惦记着呢!”
从前村子小,人口多,农人们都未出去打工,终日守着几亩薄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土里刨食儿,也不过是管饱肚子,并无发财门路。村子边的黄土墙上刷得一溜儿白底红字儿醒目标语——“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倒是给了提醒,于是,为了贴补日常开支,并抱着致富梦想,家家户户种地的同时,也都养起了猪。
那时流行串门儿,农人们打清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把大门开了迎客,一直到深夜睡觉才关上。
串门儿也有道道儿的!
若是谁家去的人多了,便说这家为人为得好,宅上有人气儿;若是从来没有个串门的,这家人的口碑便坏极了,农妇们扯闲篇的时候,就捎带上,满脸鄙夷地讲:“你看那谁谁家的,也没个人踩他家门边儿,光茶叶钱就省不少,做人做到这个份上,倒不如'关起门来朝天过'呢!”
串门儿的时候,主家往往会沏一壶物美价廉的茉莉花茶,娘们几个围着八仙桌一坐,喝着茶,拉着呱,一坐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别说是自己的村子有点什么事儿,就是十里八乡的新闻也能闹明白个差不多。
这样一来,谁家生了猪崽的消息,根本过不了夜,便能传遍全村,乃至更远!
那时候,农人们养猪是极慢且极用心的,用的是草糠和麸皮儿,外加少量豆饼,除此而外,再无其他。所以,那小猪贴膘极慢的,一天能长半斤肉就很了不得,从小猪到成猪,得养整整一年,甚至还多!
而母猪从发情到分娩,差不多半年的时间,等到猪崽出笼,又得两三个月,如此算来,单是等一窝小猪,已是大半年过去了。这个间隔还是挺长的,如果接不上趟儿,主家卖了成猪,这猪窝就得空好长时间,直接影响了经济收入。
因而,卖猪的人家为了续窝儿,自然会勤打听着哪家母猪下了猪崽,并且一得到消息,即刻找上门去,提前通了气儿,诸如“小鱼他娘啊!卖小猪的时候,务必说一声,给俺留两头,或三头”云云……这就算订下了!
“家财万贯,带毛儿的不算”,小猪们虽皮实,但终究是幼崽,免不了有个感冒发烧、闹肚拉稀,并不能一一保全。一窝小猪能够存十之七八,已经是阿弥陀佛,烧高香了!
那时又没有种猪场,猪崽的话,只能到户家去买。而村子里养母猪的人也就两三家,“物以稀为贵”,所以小猪的销路是不愁的,最担心的是养活养不活的问题。
2
卖小猪的时候,娘于早晨八九点钟提前喂饱了,便会依着原先的预订人家,挨着送了信儿,“某某家的,今儿中午过来逮小猪啦”。偶尔也有外村的,爹便跨了老凤凰自行车,也去送了信儿。
时至正午,来人已经陆陆续续聚齐,挨着在屋里坐了。他们一边喝着那琥珀色的茉莉花茶,一边抽着大鸡牌子的雪白纸烟,东拉西扯地在那里说会子话儿,不一会儿满屋子里都是淡蓝色的烟雾,并传出一阵阵爽朗的震天响一样的笑声……其中有精明过人的买主,会提前到猪圈那边去,仔细看看小猪们的长势,心里琢磨着捉哪头小猪最为合适。
娘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出了堂屋,到院子里关了猪窝门下面的小门,将小猪和母猪完全隔开,然后回到屋里,跟爹说了。
大家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喝尽了手中的茶,作势要出门逮猪。
爹娘客套地劝一劝,“再喝一碗吧!时候还早呢!”
此刻,我虽然记得之前小猪的种种不好,但一想到从此便形同路人,竟真真舍不得它们了,便赶紧端起茶壶来给他们挨着倒了茶,缓一会儿。
可终究留不住!
杯里的茶尽了,爹便不再客气,雄姿英发,大步流星,领头率了众人,如武王伐纣一般直奔围挡。
小猪们吃饱喝足之后,恣意地横躺在地上晒太阳,见爹过来,因是主人,也不害怕,头往上稍微抬抬,乜斜地瞅一眼,依旧躺着。
捉猪也有先来后到的,谁说得早,谁先来挑。
那东头长庆大爷拔了头筹,先挑了一头身量粗长的壮硕猪崽。爹轻轻过去,一下摁住,两手如铁钳般环住小猪,“嘿”一声,那小猪便“嗖”地飞起来,四只猪蹄在空中乱踹,喉咙里发出杀猪般的急促吼叫。
爹将小猪快速递出,长庆大爷也如爹一样的手法,一把抱在胸前,又指着另外一头身形漂亮的猪崽,喊我爹一块捉了。
这次捉起来就不那么轻松了,其它小猪们一听到被捉小猪凌厉凄惨的叫声,全都慌了神,生怕下一个便是自己,一味地贴着围挡边儿没命地乱蹿。
可这难不倒爹,他好似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将,坐镇中军,满腹韬略,瞅准小猪略停的空当儿,采取敌退我进的策略,一把拽住小猪尾巴。
那小猪吃痛,身子绷得笔直,“吱吱”儿乱叫。爹趁着机会,将猪尾往后一拽,瞬间将手挪到了猪脖子上,提起来就送了出去。
这边长庆大爷家的(以前村里多不直呼妇人名字,而是称呼夫家姓名,如某某家的)也接了,捧在胸前,小猪不断地乱扭身子,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她晃倒。
长青大爷赶紧拿了麻绳,将小猪的前腿就着格拉拜儿(膝盖骨儿的土话)上面反绑了,又将小猪后腿并着捆住,只是并着捆住就可以,并不像前腿那样的反绑。
之所以将前腿反绑,是因为主家会用秤钩勾那绑着前腿的麻绳来对小猪称重。若是正着绑,小猪乱甩身子,万一不小心把肚子甩在上面,难免会开膛破肚,一命呜呼。而反绑前腿则完美避免了这个问题,那猪背皮糙肉厚,即便是真勾破了,也不过是划道血口子,远不至于致命。
小猪绑好以后,一个个肚皮着地,动弹不得。
娘早就拿出了小秤,在一旁候着。
那秤杆是用香椿木做的,一米来长,通体漆成紫铜色;秤杆最前头,有成人大拇指那样粗,用铝箔包了,上面是绿色尼龙绳秤纽,下面是乌黑铁钩子;秤杆越往后越细,到了末梢儿,仅有婴儿小指那样细,也用铝箔包了;每隔一小段,便有那如同针孔小的银色圆形小星,绕了那秤杆一圈,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秤砣则是单独放在一旁的,好似一座实心的拳头大小的乌黑铁钟,上面有铁鼻子提环,用麻绳穿了,用的时候,随时挂在秤杆上,就能精确秤出一件物品的重量。
长庆大爷将小猪提溜过来,娘拿秤钩勾了绑住小猪前腿的麻绳,使劲儿提起,把秤砣往后拨一拨,秤尾高高的,买家和卖家均无异议。娘便在那黑不溜秋的大演草本子上一笔一划地记了数儿,郑重其事地让买家看过。那买家对一对,心中也记了数儿,点点头,这桩买卖就算成了。
长庆大爷夫妇两个,怕绑坏了小猪,一人抱了一头,打声招呼,忙不迭地走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依旧是买家挑,卖家逮,有愿意要大点的,说是长得快,好养活;也有愿意要中溜儿的,花钱少些,长得也不算慢;还有的,双方同时看上了,不免有些争执……
那急性子的,袖子一撸,掌心上吐口唾沫,一揉搓,直接跳进围挡,瞅准时机,一把薅住相中的小猪的猪耳朵,直挺挺拖了出来;与其争执,且没抢到的人家,笑着咒骂两句,也无大怒,嘟嘟囔囔着要别的猪去了……
爹刚好也抓了一头小猪,身量并不十分大,却如那王婆卖瓜一样,向那有怨气的人家自卖自夸道,这小猪“吃手”如何如何好。我们那里把吃得多、快而香,称作“吃手好”。“吃手好”的小猪体格健壮,容易长膘,最终的个头儿也会大很多,所卖变得的钱自然也就会多。所以买小猪的人多是看重“吃手”!
那人听得小猪“吃手”好,随即眉开眼笑,乐滋滋地如获至宝,赶紧双手接过来。
来人见围挡里的小猪越来越少,愈发挑拣不得了,着了急,不再“袖手旁观”,直接跳将进来,也动手帮忙捉了。
不一会儿,那窝小猪就所剩无几了。
母猪因在窝里,并不能前来干预,只是一味儿地在圈里不安地四处乱逛,发了疯似的用嘴使劲儿往上拱那铁门,“哐啷哐啷”犹如铁匠打铁,竟完全顾不得疼痛了,可见真的是母子连心!此时,我想,她一定肝肠寸断。
我观察着,来人们有的要两只,有的要三只,但就是没有买单个的。
我满是疑惑,见人少些了,悄悄对娘讲:“娘,这些人真不会算账啊!都是要两头三头的,以为不花钱么?要一头多合适呢!”
娘乐呵呵地对我讲:“一只猪等食吃,两只猪抢食吃,自然是两头一起要的猪崽长得快喽!鱼儿,他们才不傻呢!”
我摸着脑袋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比如同样的饭菜,我到发小儿柱子家里和他一起去吃,两人比拼着,额外下饭,单比平时就能多喝一碗玉米糊糊。
3
不一会儿,来人们全都走光了,娘收了秤,拿了记账的大演草本子进屋。
我赶上去,问娘一共收了多少钱?
娘摊开双手,竟然一个子儿也没有。
我小嘴撅得朝天高,止不住地埋怨娘:“娘,你真笨啊!光顾着卖猪,竟然连钱都忘了收呢!”
娘笑着对我说:“傻孩子,钱不是这么收的。大家伙儿现在日子都过得紧,逮猪苗的时候都是不收钱的,只记账。等到过年,人家卖了成猪,有了钱,或者人家送来,或者咱们去要,就会有的。这就叫‘穷帮穷’!”
“真是这样子?一个钱儿也不得收!”我满脑子都是问号。
“当然了!”娘使劲点点头,随即说道:“都是庄里庄乡,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不能坏了规矩。”然而,又寻思了下,慢慢地说道:“除非是那外村的,不熟的,要当面支现钱!”
“他们万一有了钱,赖着不给呢?”我又担心地问。
“不会的,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娘拍拍我的头,又安慰我说:“把你的小心心放在肚子里吧!”
晌午过去,猪圈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留下三只又瘦又小的猪崽在那里惊魂未定地来回游荡,其中就有那条三条腿的猪兄。
我看着它们,心中泛起丝丝怜悯与不愤,这世界上不但人有高低贵贱之分,就连小猪也要分成三六九等。
“这些被人看不上的小猪,就是被淘汰下来的残次品吧!”我想。
于是,我落寞地去问爹:“爹,这些猪可咋办,都没人要?”
爹爽朗地大笑道:“鱼儿,没人要,咱就养着,熟门熟路的,又跟着它们娘,将来一定会长成大肥猪的。”
“可是,这些猪这么瘦,里面还有一只三条腿的,以后卖给谁呢?”
"别担心,这些猪之所以瘦,是因为之前猪崽太多,一直抢不到食。现如今,欺负它们的大猪崽都卖掉了,它们就能吃到更多的猪食,自然就会很快育肥的。至于那头三条腿的,放心吧!不耽误长肉。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呢!"
听爹这么一讲,我顿时转悲为喜,再去看几头小猪,愈发觉得它们确实比捉走的那些更加漂亮和可爱,如同一个个白白嫩嫩的胖媳妇儿,虽然我依旧分不清它们是公是母,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