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周邦彦《渡江云》
晴岚低楚甸,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
骤惊春在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
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
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
堪嗟。
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
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
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
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
我来填的话,会把“骤惊春在眼”放在首句的位置。
格律上符合,情绪上有突如其来引发悬念的效果。
“骤惊春在眼,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骤惊,雁翼,阵势,平沙,这些字眼连用,读上去也有铿锵之势,一开篇便豁人眼目,振起精神,感觉挺不错的。
然后么,就不知该怎么填了。只铺写景致的话,有点儿一落千丈接不上趟。强弱对比太强烈,基本就填失败了。如果夹叙夹议地写景,也许还能救上一救,但这样就有点烧脑了。
于是就觉出原词的好处来。先看景,再兴发情绪,顺势描摹春光如何,低回婉转之间一个上阕也就完成了。
只是骤惊这句放在中间,少了振发的作用,成了很寻常的一个小感慨。
整个上阕粗粗读去,也觉平常。
但再细看,晴岚低楚甸,低字见功夫;回,起,也非易易;
至于楚甸,平沙,山家,杨柳藏鸦,就看出腹笥之丰了,难怪人说美成笔下无一字不有出处。
委屈到山家,渐渐可藏鸦,有种说不出的类似缓缓绽放的美感。
总体上,简单来说,上阕势平,基本上纯以文笔支撑。
但一句堪嗟,什么都起来了。
前面的无奇铺垫突然显出华彩,骤惊二字里藏着的力这个时候崛起了,后面更是精彩连连。
低调奢华有内涵,这才是真正的力量?笑,慢热写作技能get√。
最爱的就是愁宴阑后的三韵了。
寥寥数笔,景有了,境有了,情绪也十足,形象更是如在眼前。
最是动人在风翻旗尾潮溅乌纱,在时时自剔灯花,一个用动态外景,一个写人物动作,传情达意,都见手段。
这个下阕细细味来,简直是事事堪嗟。
堪嗟之一,水往东流人却不得不往西去,长安再好,终究不是汴京。人皆顺遂而我何独得厄逆?
堪嗟之二,酒宴阑珊,只剩下我一人独立船头,看冷风侵,船旗翻。江色寥阔,形影相吊,更有潮水时时溅上衣帽。孤清之境,本不堪久立,奈何穷愁难了,聊作消遣。
天上月未圆,江边人也是独对荒凉,离情别绪,都是黯然。堪嗟三也。
可到头来,再怎么隐忧重重,也只落得个无言深夜难眠,把烛花剔了又剔。灯如豆,人空瘦。堪嗟之四。
流转自如,从容有度;笔触含蓄,情态温和,所谓大家风范。
看周邦彦的词,最能涵养圆融蕴藉之气。
有说每一描摹都暗隐政事的,这差不多就是阴谋论了。
外物的荣枯与人事的变化,都有个遵循自然的理,看上去吻合而已。周邦彦当真敢这样落笔,岂不是当那些朝堂上的人全是傻子了。
就算是这样吧,既然他含而不露,那就只当他在写眼前景,抒发个人的离情别绪,也好静下心来单纯地去体味词本身的美,琢磨一下他是怎么谋篇怎么遣词造句的。
其它的,晓得有个暗喻啊象征的手法就行了,能用的时候就用上一用,只要不怕人说晦涩。
还有说长安是汴京的。
其实这首写的时候他在荆州,正要去长安。
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
时间上看,这时应已日落,长安在日下,自然在西边,是画舸的去处。
且长安句在西流之后,方向上也该是统一的。
这也符合大致的地理位置,汴京约略可说在荆州东方,长安汴京一西一东,不可能合体。
长安若是汴京,涉政的意图也太过明显了,不是周邦彦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