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头墙下旧光阴

去徽州最好的时节,当在春天。青山环抱中,油菜花在村头陇上恣意盛开,令这方宁静灰白的世界,顿觉有了生的灵动与阳光的温暖。

我去徽州,却是炎热炙人的九月。虽已初秋,南方依然未有一丝凉意。行走在徽州的山水间,从黟县到歙县,从黄山到屯溪,走过喧嚣的宏村,走过淡雅的西递,走过精巧的呈坎,走过清寂的南屏,看着不计其数的古村、古桥、古亭,走过一汪又一汪的清水塘或者平缓的河流。走着走着,就走进了光阴的皱纹里,就从徽州的今世穿越到了前生。

走进唐模的那天,光线热烈又耀眼。沿着一路蜿蜒的溪水,就走到了村口。一颗巨大的槐荫树,茂盛的枝叶挂满祈求姻缘的红绸,一座精巧的古亭毗邻而立,亭子八角悬挂铁马,微风送来清脆悦耳的铃声。当年,走南闯北的徽商历经跋涉,走到这一树一亭一泓清流之处,就意味着到家了。而此时,白云寂寂,微风习习,林荫小巷不闻人声,洒满阳光的亭子更是满身寂寥。溪流无岁月,堤树有春秋。午后的唐模,清寂无比。

村子已经很老了,老得时光在这里也慢下了脚步。粉墙黛瓦、飞檐翘角,就这样坐落在幽深的山村,世代传承。老房子像是一株株老树,年复一年,以同样的姿势守候于此。谁也不会在意它的年龄,来的人,都愿意将自己交付给这里素朴的光阴。青石的台阶滋长着苔藓,仿佛刻意地珍存一些不该丢失的片段。斑驳的老墙上,石刻的面容在岁月风尘中已变得模糊不清。小巷深处雕花的木门里,脸上布满沧桑的老人静默地坐在阴影中,反刍着光阴。谁知相思老,两鬓白发生。世间的一切安然静美,都在默默无言的相守相依里。

被岁月遗落的一座座老宅,吸引无数人想去敲开深院的重门,看一段如烟往事。步入厅堂,弥漫在堂前的古旧气息将外来者的心慢慢沉静。有堂皆设井,无宅不雕花。一幅幅精美的砖雕、石雕、木雕浅绘着花鸟虫鱼、人文故事。那些镂花的窗檐,虽历经春秋,却保存得完整无缺。门上挂着的老式铜镜,桌上摆放的青瓷花瓶,还有那复古的座钟,无论时光过去多久,都平静如初。坐在厅堂之上,仰望一方天井,观蓝天白云、阴晴雨雪、云舒云卷、飞鸟往还。想必百年前宅子主人,也是这样静坐着,回首或波澜起伏或平淡无奇的一生,参悟那藏在年轮深处的人生谜底,直到四季凋零,直到垂垂老去。

穿过曲折宁静的街巷,不期然与祠堂相遇。它就像是晾在村子的一幅古画,泛着历史的醇香。踏过高高的木门槛,那被年轮风蚀的门环,冥冥中仿佛扣住了谁的因果。立于静穆的厅堂,先祖容像悬挂其中,线描的他们端坐着,眼中饱含慈爱,温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的后代,注视着堂前的山山水水,以及络绎不绝的四方游客。当与先人目光相视的那一刻,会明白古人与今人并没有距离。

一座气势恢宏的牌坊,静默地矗立在苍烟夕照下。这古朴的前朝遗迹,如同出土的青铜陶器,凝聚着斑驳的色调,也漫溢着历史的陈香。那些精致绝伦的雕刻和古韵天然的图纹昭示着“同胞翰林”曾经的气派与辉煌。在徽州,牌坊遍地。有的巍然绝秀,兀自独立在白云之下;有的逶迤成群,肆意铺展在山野之间。一座座浸透着威严、折射着显赫、隐喻着情感的牌坊,向世人诉说着数百年的风雨沧桑。

溯溪流而上,来到绿阴尽头,有湖名檀干园。相传清代许姓富商因老母念念不忘杭州西湖,便斥巨资在家乡仿造,以供母亲颐养天年。小小20亩水面,俨然浓缩的西湖。白堤、苏堤、湖心亭、玉带桥等西湖名胜,皆一一造景,尺度虽小,却传其神。伫立堤畔塘隈,便可见湖中荷叶亭亭玉立,小桥曲径通幽,亭榭池沼,药径花栏。有道是:地僻历俱忘,四序且凭花事告;山深人不知,全村同在画中居。

在徽州,像唐模这样与世无争的村子还有很多。无论哪个村落,都是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长卷:青山逶迤,绿水蜿蜒,树影婆娑的水口,棹楔峥嵘的牌坊,粉墙黛瓦的民居,勾心斗角的祠宇,桥吐新月,塔摩苍穹。它们就像一幅在宣纸上浸染的水墨画,画中的烟云不会消散,画中的时光不会流转。白墙黛瓦,淡墨轻岚,旧时寻常巷陌间,绿水青山已惘然。它们也像一方沉默的古砚,被时光研磨,又在水中慢慢洇开,生动了整个江南。

是的,徽州就如一个藏在江南大山里的梦。这里峰峦叠翠,绿水如带。黄山天目、齐云九华,环峙左右,云蒸霞蔚。群山相拱之中,新安江顺流而下。古村落星罗棋布掩映于山麓水畔,点缀于古木之间,粉墙、黛瓦、马头墙,恬然自得,清淡典雅。这样地方,若种植一片桃花,不免让人疑心是不是到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白云芳草疑无路,流水桃花别有天。或许当初从中原流落南下的徽州先人自己也没想到,他们汲汲营营构建的安身立命之所,竟成了今天无数人寻觅的理想中的栖息之地。

然而,历史上的徽州,从来就不是一处世外桃源。

徽州,自古人称“八分半山一分水,半分农田和庄园”。这方圆1万多平方公里的一府六县,被重重山岭包围,地狭人稠,田少产薄,有句俗谚:“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为了生存,男人们年纪轻轻便背井离乡,寄命于商。

当年徽商出去的路线有两条:一是新安江水路,顺流直达杭州;另一条是徽杭古道,翻山越岭,从绩溪到达临安。当年,以渔梁坝为代表的新安江码头,无数次上演新婚离别、母子送别的场景。男人们带着家族的期望和惦念离开,踏上风雨奔波的谋生之路,颇有断肠人在天涯的感觉。红顶商人胡雪岩也是在年仅13岁时,孤身一人从绩溪出发,沿着新安江一路飘向杭州。彼时,徽商中流传着一句话:“出门带着三条绳,可以万事不求人。”其中一条,用来上吊。他们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思想离开故土。这些人,承受了太多,所以变得沉重。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田产不丰,却有山珍。钟灵毓秀的皖南大山里有优质杉木、祁门红茶和黄山毛峰,有鲜美的山菌和各种名贵药材。徽商们把山货土产贩运到邻近的淮扬与苏杭,再将粮食油盐等生活物资运回徽州,赚取差价。从一开始的木、漆、茶叶和文房四宝,到后来的丝绸、瓷器、盐业,乃至人参、貂皮、古玩,最后无业不营,无货不居。他们的足迹遍天下,活动范围东抵淮海,西达滇黔,北至辽东,南到闽粤,乃至穷乡僻壤、深山老林、沙漠海岛,全都不乏他们的身影。渐渐地,徽商的富庶像是滚雪球一样,在外面滚起了一个世界。早在明代,徽商就已拥有百万巨资,超过十七世纪初荷兰东印度公司最大船东的实力。而乾隆时期,国库存银不过七千万两,扬州从事盐业的徽商资本就达到四五千万两,以至于乾隆皇帝发出“富哉商乎,朕不及也”的感叹。

在灯红酒绿的扬州、月白风清的苏州,徽商们与权贵暗送秋波、殷勤款曲;在莺声浪语的秦淮河、轻歌曼舞的西子湖,徽商们豪气冲天、一掷千金;对京城来的达官贵人,他们极尽献媚邀宠之能事;对利益攸关的盐务官员,他们名花美酒契阔谈宴;在巍峨的秦岭古道,在偏僻的西南边陲,他们风餐露宿、囤积居奇……徽商,在那个时代里演绎着无所不在、丰富多彩的情景剧。

明代那位写出《牡丹亭》的大才子汤显祖,曾有一诗,其中最有名的一句是:“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很多人把它当作对徽州的赞语时加引用,以至成为徽州宣传的滥觞。殊不知,汤显祖表达的恰恰是嫌徽州铜臭味太重,自己不为金银折腰、甘守清贫的风骨。

文人自有文人的坚持。然而,如果没有徽商,很难想象出徽州文化的兴盛。是徽商,把纯粹是乡土菜肴的徽菜扩大到大江南北,让徽菜有了“八大菜系”之一的美誉;是徽商,把山村小戏与昆腔结合起来,创立了魅力无穷的徽剧,又包装戏班进京,催生了国粹京剧的诞生;同样是徽商,促进了新安理学、新安医学以及新安画派的繁荣。

明中叶至清中叶,徽州民居、村落发展盛极一时,“每逾一岭、进一溪,其中烟火万家、鸡犬相闻者,皆巨族大家之所居也。一族所聚,动辄数百或数十里”。徽商,无疑在其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当一切功成名就,他们会衣锦还乡,起高楼、扩祠宇、置义田、树牌坊,正因为徽商的考究以及审美情趣,才形成了蜚声海外的“三雕”艺术,也才有了今日韵味独特的建筑遗存。

这里不管是普通民宅,还是富家大院,建筑材质一律古朴自然。门楼上的砖雕无论如何精细,从不以五色勾画;窗格上的木雕不论如何精巧,也不抹以彩漆;廊柱保持青石的质感而不施以丹青;梁架保留木质纹理的天然色泽以显示质朴庄重。这些无生命的材质,经过巧妙的工艺处理,化为空间秩序,显示出古典的美学意蕴。

随便走进一户宅院,深邃的天井里,都有一口大缸,泊着浮萍几片、睡莲几朵。厅堂里一幅幅槛联:“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快乐每从辛苦得,便宜多自吃亏来”“二字箴言惟勤惟俭,两条正路曰读曰耕”。自古徽商皆儒商,遵循诗书礼仪、孝弟传家。其他诸如:“松风闲放鹤,花雨夜鸣琴。”“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正是好诗如清风,佳句似香茗,从容入世,清淡出尘。老宅的后院,则是亭台池阁,蕉肥石瘦,一面花窗,一湾碧水,一处香榭,一架长廊,蕴含的是时光的古典与优雅、温婉与静美。

高高的阁楼侧面,是一排不大的窗棂,和一些木制的椅栏。这样的椅栏有个好听的名字,美人靠。也许在古旧的岁月,雨打蕉窗,月照高墙。独守闺中的商妇会登上阁楼,倚栏远眺,等着天涯音信,候着良人归来。她们会想些什么呢?坐在这样的地方,目之所及,是高高低低的马头墙,再远处,可能会有一片竹林,这样清新的地方总给人遐想。而更远处,则是云雾朦胧的远山了,那样的地方会更让人痴迷。

当手持相机,倚栏取景时,会有一阵恍惚,觉得也许会有青衣长裙的旧时女子,穿越时空进入镜头,静谧地坐在美人靠上,痴望的目光里,有着说不出的悲凉。

独倚高楼的少妇,望断秋水的凝眸,思极而恨的哀伤。这一幅诗词中常见的闺中图,就像徽州民居里雕刻的戏文故事,藏在家家户户的阁楼里。

商妇的故事一直是徽州志传当中隐秘的一半。这样的隐秘,就像徽州山涧中的溪水,只有在月明星稀的时候,才能听到它的涓涓之声。在关上门窗的闺房中,徽州女人承受的痛感,就像窗外的月光,凄清而刻骨铭心。“松籁萧条竹影幽,雨声和漏到西楼。金炉香断三更梦,玉簟凉生五月秋。人寂寂,夜悠悠,天涯信阴暗凝愁。疏帘到晓檐花落,滴碎离心苦未休”,这便是徽州女人的叹息。她们在厚厚的谱牒中变成文字,在无数贞节牌坊之中变成石头,也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幻为清风。

民国《歙县志》里载有一则故事,道尽了徽州商妇的辛酸。一对夫妇结婚仅三月,丈夫就出了远门。一朝离别,遗恨绵绵;相思有梦,芳华虚度。年轻的女人以刺绣为生,每到年底,就将平时卖绣品积攒下来的余钱,换回一颗珠子,用来记住丈夫离家的年月,这珠子也就被称为“记岁珠”。后来丈夫风尘仆仆地回来,妻子已离世三年,丈夫打开她平时用的箱子,发现里面珠子已经攒了二十多颗。有好事的文人以此赋了一首词:“……几乎抛针背人哭,一岁眼泪成一珠。莫爱珠多眼易枯……珠累累,天涯归未归?”这样的故事,像是一朵浪花一样,消失在众多徽商闯天下的背影里。

与女人相比,男人则要洒脱得多。他们走出山外,面对创业的压力和家乡父老的希冀。至于其他的,自有解脱之法。矢志不忘是必要的,镂金错彩和倚红偎翠,也是间或有之。在山外的世界,一部分徽商定居下来,懒得再回那个僻静孤远的山村了,他们以奋斗得来的金钱找到了自己的安乐窝。而留在家中的妇女,则是年复一年的守望与等待,那高高的马头墙,就成了一道守卫一家安全的屏障,也成了一道禁锢女性的藩篱。

在棠樾,有一座靠近牌坊群的女性祠堂“清懿堂”,走进去,扑面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气息。明清两代,棠樾贞节烈女达59人之多,她们的牌位依次排列在女祠享堂的龛座上。而在不远的歙县,有一座徽州最后的牌坊。也许因为是最后一个,已经显得简陋寒酸。但坊额上镌刻的字却触目惊心:徽州府属孝贞节烈六万五千零七十八名。这六万多的徽州女人,却没有一个留下名字。这些石制的“纪念碑”,像历史的包袱一样,沉重地压在徽州女人的身上。

走进呈坎一户宅院的卧室,幽暗的光线中,雕花的大木床,精雕细琢,富丽堂皇。上面雕刻着鸳鸯戏水、麒麟送子、花开富贵。恍惚间,看见几百年前一位红妆女子被抬进高门大院,深深厅堂里,一时间鼓乐喧天。花烛摇曳,琴瑟相和。春宵几度后,他跟着商队走了,她在老宅里默默等着,用思念和寂寂流年抗衡。“空守云房无岁月,不知人世是何年。”他一去几年、几十年。一日,他回来了,衣锦还乡,站在厅堂里,她的发如雪,鬓如霜,他不敢上前与她相认。恍惚听见黄梅戏里婉转唱到:“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似水流年里,她老了,老成木门上那只彩凤,再也飞不起来。庭院深深深几许,多么深的庭院,原来就有多么深的寂寞。

徽州很多老宅的厅堂里,依墙摆放着两张半圆的花梨木桌。据说只有等外出经商的男人回来,两张半圆桌才合二为一,全家人在厅堂里吃团圆饭。可是,有的男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那张花梨木桌,就一直倚在老屋的墙壁上。他在苏杭做生意发达了,十年一觉扬州梦,夜夜笙歌,妻妾成群,儿女成行;她却在老宅里等着,守着家业,守着孩子,守着苦涩的忠贞。风荷细雨愁更愁,花开花谢共白头。她的发白了,心也灰了。她老了,老成屋瓦上一块青苔,无限的苍绿,仿佛岁月之手轻轻一握,就能滴出点点清泪来。

她们,只是木门上一朵睡莲,他们回不回来,花总在这里,不弃不离。她们只是门前溪水中一轮明月,他们回不回来,月总在这里,或盈或缺。可是,他们只做了一朝的看花人,只做了一夕的赏月人。直到她们死了,他们也没有回来,她们等了长长的一生。换回来的,便是村头一座气势恢宏、寒意弥漫的贞节牌坊。

徽州是程朱理学的发源地,其开创者与集大成者,皆为徽州人。尽管程朱理学并不等同于封建道德伦理学说,但却是后者最主要的理论来源,自元以后,中国赖以形成了稳定性极强的封建宗法社会。朱熹们的思想,左右了一代代徽州人的生活秩序,“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些不容质疑的纲常名教,成为禁锢古老大地的桎梏,人是如此,建筑亦然。

在徽州,“守规矩、重制度”的建筑随处可见。这里宅第园林大多重视轴线秩序与尊卑等级,就连宅邸中的花园水池,也往往做成中规中矩的矩形和半圆形。过于规矩的建筑,虽说端庄方正,却也给人壁垒森严之感。在宏村承志堂,近乎刻板的恪守着明洪武年间定下的“三纲五常”,固守着民宅“不过三间五架,不用斗拱”的格局要求。那些按朱子家礼建立起的祠堂,更是左祠右社、宗祠支祠,昭穆分明,秩序井然。这些祠堂森然林立在村中,香烛缭绕,肃穆庄严,固化了“主仆之严,数十年不改”的宗法思想和宗族制度。也难怪会有人说,徽州的老宅子让人感到压抑,它们有太多违背人本的东西,像一个阴鸷古怪的老人。骨子里,它是封闭和内敛的、幽暗与冷郁的。在这样的地方睡觉,连梦也会很沉很沉,它飞不出天井,只是游魂一样沿着屋檐行走,一不留神,就幻变成悬着的风铃或者木雕。

徽州,就这样静静地躺在群山的怀抱里,守着老房子,守着礼教与道统,一代一代做着老旧的田园梦。然而,当历史的车轮不可避免地迈向近代,一种强大的颠覆力像瓢泼大雨一样扫荡着广大的中国农村。于是,徽州不可避免地迎来了落魄和衰败。似乎在突然之间,那些曾经富甲天下的徽商就不知所终,他们就这样消失了,如烟一样遁去,只留下那些百年老屋的天井、马头墙,被历史的大潮冲刷得斑痕点点。

其实,徽州这样一种文化形态,在受胎伊始,就植入了宿命的基因。至今许多人,仍把徽州视为江南的一部分。然而,如果说以苏杭为代表的传统江南是一种包容变通的水乡文化,沉睡在皖南大山里的徽州,则是保守封闭的山地文化。尽管徽商财富虽称雄厚,却很少转向生产资本。他们以归老享受田园生活为荣,将大量的商业利润购置土地,斥巨资兴建园林、别墅、豪宅的现象蔚然成风。他们的资本,一部分流向特权阶层,期盼分享权力;一部分流向奢侈领域,期望讨好仕宦圈子;还一部分投资教育,以期子孙实现其获得特权的夙愿。最后,流回家乡的,构筑起一个个石桥遍野、石板满地、门楼林立、庭院幽深、宗祠高耸的田园村落,同时也筑牢了封建大厦苟延残喘的根基。

只是,当地球另一端的海洋文明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方式卷起世界风暴时,最感到“黯然”的,就是代表农耕文明主流的山地文化了。当西方用原始积累的资本开启工业革命时,古老的中国,在徽州这个弹丸之地,无数的财富却用于细得不能再细、考究得不能再考究的雕刻,以及大麻和大烟上。当欧洲列强用坚船利炮满世界追逐财富时,我们却把财富囤积在群山深处,竭力构筑自己的“桃源梦”。我们就这样与世界南辕北辙、渐行渐远。

终于,古老的徽州蹒跚而去。宗法制度早已土崩瓦解,祠堂与牌坊们也日薄西山,成为一具具空壳。当年大片大片精致的徽州民居,现在已变得面目全非。在对待传统建筑方面,中国人这么多年来一直习惯于拆,清代拆明代的,民国拆清代的,现代拆民国的……而那些为数不多残存下来的黛瓦粉墙、柴门碧苔、小桥流水、树影婆娑,在经过岁月的搅拌之后又变得残缺不全,像一张破旧的古画一样斑驳破损。

对于这一切,徽州习以为常。因为徽州一直就是孤独的。当徽州的先人们从中原避乱于此时,他们所面对的,就是这里的冷山清水,以及生命的落寞和凄清。对那些来自中原的名门望族来说,也许一到徽州,也就意味着孤独、意味着颠覆、意味着遗忘。年复一年,梅花落了,桃花开;桃花落了,李花开。轻烟迷蒙中,物换星移,时光消散。现在的徽州,景或许还是那个景,人却不再是那些人。甚至在今天的地图上,都再找不到,曾经这个声闻天下的地名。

夕阳下的棠樾,一抹余晖像老人的双手,慈爱地抚过旷野上的古牌坊群。一个徽州女子,从牌坊下漫不经心地走过。苍烟落照中,凋敝的戏台在昏黄飘渺的光线里迷离起来,似有戏曲声声,从往古的时光悠悠传来:

男:此一去漂泊无定山水重,从今后影踪难觅梦醒匆。身似那浪打浮萍西复东,总憾这短梦无凭聚又空。唤一声娘子呵,在家殷勤操持多珍重。

女: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

男: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家乡去路远,荒村沽酒慰愁烦。说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人在天涯呵鬓已斑。

女:为他楼台一别肠望断,为他无心对镜理玉簪。说什么姹紫嫣红开遍,便如许良辰美景奈何天。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看这些花容月影,冷冷凄凄,照奴孤单。

女:夜茫茫,雾茫茫,相思使得奴断肠,更深梦亦长。春渺渺,影悄悄,夜阑风凄君音杳,等到红颜老。怨离人,念离人,清泪双双浸冰唇,从冬流到春。醉相思,梦相思,冷卧病榻郎莫迟,无花空折枝……

声渐隐去,暮色四合。寂静的村子,如同一册残破的线装书,缓缓阖上。它连同古老的大地,一同沉寂在深沉的暮霭里。

徽州从未消逝,它只是和流逝的时光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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