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凌晨两点半的火车硬卧上惊醒,那种在梦里还很模糊的轰隆声倏然涌进听觉,需要人反应一段时间,才能想起遥远的路途。九点钟,上午九点就会到D城了,在拥挤喧闹的火车站扔掉票根,滴滴打车就可以去西北角的白马街麻油吕巷,这是一个流程,这个流程带着温度,和一些神秘的符号相匹配,在大脑中组织成一种新的语言系统。就像是枕木上的梦,颠簸着,却神奇地找到记忆的入口。
麻油吕巷是他长大的地方,小时候,他在麻油吕巷深处做梦,梦见辉煌的灯火,和未来意气风发的自己。他梦见他在电视机里的上海街道上奔跑,身边的楼宇都是玻璃制成,那些玻璃里的人在朝他鼓掌。当时家里的小姨去过上海,回来时还给他一支上海产的钢笔和一个钥匙扣,班里的王博良说他是骗子,说那钢笔是假货,他还为此和王博良打了一架。那并不是他第一次打架,油麻吕的男孩没有不会打架的。
小姨说,肃肃以后考上海的大学,在上海写字楼里工作,用上海的钢笔写文件。他不知道什么是写字楼,怎么叫写文件,但他知道考上海的大学是件威风的事。他和王博良说,我将来肯定去上海念书。结果还没去上海,钢笔却丢了。
后来他在上海静安区的职工宿舍里做梦,梦见栽满柳树的麻油吕巷,梦见王博良戏谑的表情和小姨模糊的脸,还有那支锈住了时光的钢笔。但醒来时还是觉得温暖,因为上海没有春天的麻油吕巷,麻油吕巷也没有如此冷漠的上海。原来玻璃中鼓掌的人变成了自己,而自己,只想回一次家。
过年我回家,对。
没事儿,老板那边请假了。
你们注意身体……明天的火车,后天上午就到。
他又一次进入梦境,在火车的颠簸里,像一尾贪婪的鱼潜进深水,直到阳光升起在熟悉的土地。
贴春联,年夜饭,走亲戚,麻油吕巷的楼也建了起来,住户变得更多。亲戚朋友总问他爸妈,孩子一年挣不少钱吧,他低着头尴尬地笑。初五同学聚会,王博良开车来接他,穿一身西装,头发三七分,微胖,像个土财主。两个人就谈起一些往事,起先还很拘束,后来就放开了讲,话题引到那支钢笔上,王博良一拍大腿,哎呦,哥,英雄钢笔,是吧?他摆摆手,说自己也忘了。王博良:那时候还真幼稚,孩子嘛,猫一阵儿,狗一阵儿,哥你在上海怎么样了?他不再尴尬地笑,只是一语带过地表示就那样。王博良倒是笑了,嘿嘿一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扯开话题。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他的英雄牌钢笔,在千山万水的尽头,一扇门的后面,是巨大的宝藏,他的钢笔就在其中,在一个秘密的注解里。但他还是找到他了。所以他可以继续做梦,梦里可以没有麻油吕巷和上海,梦里只有一辆颠簸的火车,通向更远的远方。
后来他换了个地方当保安,在一所中学,街的对面就是英雄钢笔的专卖店,他常去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