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故乡

离开家乡,那个地方才叫故乡。如果刚好你在家乡迁徙到另一个地方,而你在这地方实在呆不下去,你离开了新的家乡,立足在另一个地方,那么那个迁徙地也是你的故乡。往事是属于浸润式、过去式的一种说法才能成立。

你过去在哪里摔过跤,你现在摸摸那个曾经让你痛得死去活来的伤口,觉得自豪地很。那个摔跤的小片段,在你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年纪,偶尔触及,所谓的生活好像陡然间生动起来,如果没有,在这单调的自我世界里,该有多单调。想到这里,竟然会情不自禁地拿起小刀给自己身体自虐式地划下记号呢。

我每次回去故乡,内心都得经历过无数次的撞击洗礼。我太爱我的故乡,可就是因为这样,我又不得不含泪离开它。每次离开我都得心力交瘁一次。从踏入那片离时熟悉回来陌生的土地,我的内心都显得那样深情和沉重。坐在车上,我把脑袋的支撑力安放在玻璃上,这样会方便我的眼睛在车外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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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尽是绿油油的韭菜生长地,虽然参差不齐,但给人很好的视觉享受。车在飞驰,田地也在飞驰,田地上的韭菜根带着它们的叶,远远地、狠狠地往后摔。车往右一转,这片绿浪就如潮水一样滚滚而至,仿佛快要飞奔在你身上,扑怀而来。但当你回过神来,绿浪已去,在你身边,在你屁股后面。

多少年了,我都有这样的经历,但我并不因此而习以为常。我的朋友很羡慕我的故乡有这块绿油地,我也为此而骄傲着。因为我朋友在车上跳起来仿佛为此而感到无比庆幸的时候,我也在车上跳起来为我的故乡自此至终保留这块处女地而欢呼。快到家的的时候,司机把我拉到一个我不认识的路上。

在我的潜在意识里,我的家就在右边的绿草掩映下的一条羊肠小道里,我只要踩着洋溢着肥土芬芳的泥路就能回到我的家门口。

这里就仅一条路可以到达我的目的地,我哪怕像是在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我也能回家。可后来司机在我意想不到的转弯处把我带到我熟悉的地方。

原来以前那条路已经被征收、盘活、起路。在不久的将来,就在我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很快又被人们遗忘,这条在想象中可能成为的康庄大道,会继而取代所有的羊肠小道,那时候我们会骄傲,那时候我们会感慨,那时候我们就像患了失忆症一样,会把我们的过去遗忘殆尽。

而我们的脚步再也不会光临这里,也不会在这小路上摔跤。

在下一代的人里,永远不知道他们家的大人在这里走过、赶过、跑过、跳过、他们的父辈在这里嬉戏打滚过,落下一身泥土,在还没有回到家门的时候,他们合计着迟到家的诡计,商量着怎么回去跟家人撒谎,并相互拍打着对方衣服上的灰尘,以免露出破绽。

我叫司机扔我下来,我要自己走回家。路边的山捻子花开得正盛,不用两个月,乡下的小孩就能大快朵颐了。我摘下一朵,嗅着它的清新,露水水刚刚离去的原因,花蕾里珍藏着几颗水晶般小珠滴,晶莹透剔,隐蕴韵致。

我想起了童年的歌谣:“七月七,捻子红漆漆;七月半,当梨乌一半……九月九,捻子甜过酒!”我怔怔地凝视着山捻子花,我静静地感受着它的变化,可等来的是我的变化——我的双眸如凄雨怨雾般湿润了。故乡,我是离你太久了!

我踩着好像被犁过的泥路,一步一脚印的往前走着。我的鞋子被染成金黄色。我大踏步走着,尘土就被带起高高地往天上飞舞。

我往前出力地踢,它又像子弹般射向前方,如果我小时候的玩伴在前面,他哪怕弄得灰头土脸也毫不示弱地对我进行回击。大不了他把脑袋仰望着天空,肆无忌惮地连环乱踢,我躲起来了他都不知道,一直往前踢,这时就会硝烟滚滚,喊杀声一片……

我一头栽进被窝里。家里的被子刚洗好,透着山的凉、水的香。晚上在太阳底下收回来,被子在屋檐里晾着,把热气赶走,我睡觉的时候它就开始工作了。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我回到了我故乡的故乡。我提着一条大草鱼,在傍晚来临的时候,我和鱼蹦着跳着,踩着被夜露打湿的田埂里,脚步愉快而轻松。

我哼着《回家》,知道爷爷在老家的山腰里接我。爷爷最爱吃草鱼,我没买什么,就买草鱼孝敬他。我想象着爷爷花白的头发和胡子,肯定很久没有修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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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细小而和蔼的眼睛浑浊而慈祥,脸蛋烧鹅般的肤色嵌着蚯蚓般的皱纹,健康而自得。

山腰有个稻草堆成的草棚,家里的大水牛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水牛老了,变得老人一样慈祥了。

可牛头两侧圆月弯刀一样的牛角坚硬如铁,骨力峥峥。牛眼圆而大,鼻子大力的呼吸着,鼻液流到嘴角,它那嘴巴有事无事地上下嗒吧着,反绉着,涎液就混着鼻液流在跪在地上的腿膝骨上。

爷爷放牛一长,牛就变得很听话,可也有开小差的时候,比如偷吃禾苗,他就会像教导自己家不听话的孩子一样,不停地指着它的鼻子批评教育,真的顽皮地过了火,他也不客气,解下皮带就是一阵乱抽。

草棚上去一棵大大的榕树几乎将去路挡住,树叶经年茂密,状如撑伞,是鸟雀最好的栖息处,却与小鸟天堂无关。近百年了,这里没有人舍得砍掉。

小时候爷爷就在家里抱着我,哄着我往这棵榕树里走,唱着革命歌,或讲着三国故事,把我在哭泣中叫停,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爷爷用他自己亲手编织的竹扇把我身边的蚊子赶跑。

我那已经逝世的奶奶就捧着刚在大锅里铲起羹食笑眯眯地过来,两眼好像缝成一条线,叫着我的乳名。她剔满粘乎乎的一调匙羹,生怕烫着我,先在嘴边不断吹着气,然后自己再尝一小口,认为赶跑热气了,我的晚饭才开始。

爷爷呢,他跟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故事中的牛郎晚上睡在牛身上,蚊子如潮水般不停涌向牛的身子,不停地吸着牛的血。牛郎就对蚊子说:“蚊啊蚊,你们饿了就吸我的血吧,我的血新鲜。”

我抱着粗大的榕树,我将脸蛋紧紧地贴在树上,摩擦着树皮,我静听着树在跳动的脉搏,我知道此时我的脉搏也在跟着一起跳动,我的心虽在树的外面,可我的心依然顽强生长,血液照样沸腾不止。

直到我老了,像树叶一样衰落地下了,我就深谙这叫落叶归根的道理了。我紧紧地抱着树,我不让我滚烫的热泪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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