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为什么要刻船山遗书之二【535】2023-11-20
王船山这个人,在当时论功名,不过一举人;论地位,不过永历小朝廷行人司里的九品行人;论经历,他甚至连北京城都没进过,也不见他与学术权威、文化名流有过多少交往。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避居山间的“南岳遗民”(船山自称),却居然敢对中国学问的各个领域,包括经学、史学、政治学、文学,甚至天文、历法、数学等自然科学,进行全方位的研究,敢于对圣贤之言和历史定位提出质疑,并终于自成一家,而且登上那个时代思想与学术的顶峰。正如刘人熙说的:“船山之学,通天人,一事理,而独来独往之精神,足以廉顽而立懦,是圣门之狂狷》,洙泗之津梁也。”
在王船山这个崇高榜样的鼓舞下,湖湘士人长期以来所具有的独立特质,得到极大的激发,到后来终于形成一股股撼动山岳改变天地的强大军政力量。这种现象,辛亥志士杨毓麟在《新湖南》一文中曾有过清晰的描述。他说周敦颐“师心独往,以一人之意识经纬成一学说,遂为两宋道学不祧之祖”,王船山“以其坚贞刻苦之身,进退宋儒,自立宗主”,王闿运“谈海外政艺时措之宜,能发人之所未见,冒不韪而勿惜”,“至于直接船山之精神者,尤莫如谭嗣同无所依傍,浩然独往,不知宇宙之圻埒,何论世法!其爱同胞而惎仇虐,时是迸发于脑筋而不能自己,是何也?曰独立之根性使然也”。
王船山对湖湘士人群体性格影响的第三点,即他的坚毅顽强、艰苦卓绝的非凡定力。三湘四水土地贫瘠,人口众多,自古以来谋生不易,竞争激励,故而民风既朴实又强悍,性格执拗,甚至于霸蛮。从这个人群中产生的士人,也大多保存这种特性。王船山堪称此中典范。
王船山中年之后,便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他既无财产,又无田庐,只靠少量束脩度日,经济状况异常窘迫。史册说他“厨无隔宿之粟”,应是实情。他长年从事艰难的学术研究,呕心沥血写下来的大量著作,在他的生前一本都没有刻印。他常常连买稿纸的钱都没有,只得从亲戚讨来陈年账薄,将他殚精竭思的成果写在账簿的背面上。就这样,他数十年如一日,思考着,撰写着,生命不息,著述不止。即便穷苦到这个地步,他也坚持自己的操守,拒绝吴三桂的厚禄收买,也不接受来自官方赠送的锦帛。生活本身既清贫已极,所写的书又一部没有刻印,当然也就谈不上任何稿费收入,同时也就得不到社会的肯定。物资上的收获和精神上的鼓励,通常是写作事业的两个支撑点。这两个支撑点,王船山一个都没有。那么,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呢?而且居然能支撑四十年之久?
我(唐浩明先生)以为,首先,这是源于王船山为学术献身为真理献身的崇高而无私的精神。其次,也源于王船山身上那种湘人所特有的执拗甚至霸蛮的性格。王船山长期在艰难困苦中著书立说的行为,是对湖湘士子一种巨大的激励。湖湘广大民众皆穷困,士人多出自清贫人家,寒士是湖湘士人群体中的主流。湖湘士人多自爱自重,虽穷厄而不坠青云之志,不少人终于能脱颖而出,成为对社会有大贡献的人。钱基博(钱钟书之父)先生在《近百年湖南学风》一书中对王船山这种影响作用如此评价:“王夫之以艰贞柱世变......维人极以安苦学。故闻夫之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正是在船山精神的培育下,衡阳人彭玉麟,才有“愿以寒士出寒士归”的勇气。在彭玉麟眼里,寒士这个身份,既不会使自己惭愧,也不会令人看不起。所以在后来的岁月里,他才会六次请辞握有实权的高位,才会将自己的全部养廉费教公,才会以兵部尚书之身病死于衡阳乡间的茅草房里。彭玉麟终生以清贫寒士为荣,因为乡贤王船山就是清贫寒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