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文/阳雨致晴

Tips:为保持文章一些隐含意义,文章作者名为佐璇,实际作者还是我(阳雨致晴)。

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作者:佐璇

博尔赫斯最有名的一句话是:“水消失在水中。”                                他用这句话形容死亡。

22世纪未到,生活在世界上的人们共同组成一片海,万源汇流之地每个人类都是其中的一滴水,汇聚,流动,凝结,蒸发。

我认识一只蜗牛,并没有骂人的意思,他们大概已形成了内部生态完善的种群——是像真的蜗牛那样柔软羞怯,据说他们的肌肤拥有极佳的自我修复功能,流出来的血是透明的黏液。有媒体和营销号根据这个规律推测出他们碰到大量的盐会被被溶解。当然长得模样还是人形,没有壳。因此有时候我也会直接叫他们蛞蝓。

话说回来,还是想记录一些至今以来亲眼看到的有关这个种群传闻震惊的场面,我仍然认为这是一场梦境,出于对那个家伙的尊重,在此隐去真实事件发生的地点,也是为了避免有人为了炒作热度去打扰他们最后的栖身之地。


佑璇就是一只蜗牛,她说每个人都是只蜗牛,慢慢爬行,慢慢生活,下雨过后会成群结队出来懒洋洋地晒太阳。“真奇怪,明明只有你才是蛞蝓,又称鼻涕虫。”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毫不犹豫的批评她并且说出实话。她慢慢低下头不再坚持阐述她奇怪的思想,倘若她身后有壳,我想她一定会整个人都藏进去。这种想法可以在暴雨天模拟出来,她撑起的伞就勉强成为容纳躯体的庇护所,我们打伞至少会看着四周的人群和车辆,可佑璇就是恨不得缩小,缩小,再缩小直到匍匐在地面上,头就低着盯着地面再用伞罩住全身。

“暴雨的时候我总是想,假如人们能够不成群结队,那么堵塞的路段就不会这么拥挤。可是若人们离群索居,那么也就构不成人类社会。所有人都撑起伞,你们倒比我更像蜗牛。”我猜她的腹腔内有成排成排的牙齿,一些不能说出来的话最终还是咽回肚子里经过无数遍咀嚼变得粉碎。

2022年佑璇来到我们公司任职,她说话前有铺垫,经历了三个月仍然对各同事还是保持着一股恭敬或者说是更接近疏离的态度,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对我有种强烈的吸引力,也可能是对这种微妙的态度有种刨根问底的心境,我刻意接触她,她就算感到抗拒但毕竟性格懦弱不敢直接表态,我或许就成为了她在这里唯一比较亲密的同事。依她的话讲,自己就是从一个小地方到另一个小地方,话语里堪堪表示出对这里不高的期待。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要靠这个倒霉透顶的破公司吃饭,嫌弃薪水少干活多的人大有人在。在一个单一的价值体系里,人很难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出于本心还是被他人裹挟还是根本别无他选。而在一个多元的价值体系里,人在其中迷惘挣扎并最终倾向于一方时,选择哪个其实已经不在重要,我们其实都在妥协……我好像被她影响了,怎么说话的风格都这么像她。

然而对于过去她却闭口不谈,“那些我选择忘记。”她会在触及回忆时忽而消沉,虽然这更让人好奇她的过去是痛苦还是悲伤抑或一些不可言的违禁历史,但此时她的所有牙齿也成为隔断内心声音的重重铁锁,你无法通过只言片语安慰变成任何钥匙。我只好转移话题,询问他们蜗牛人会融化是否为事实,她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小时候我母亲用盐水给我洗眼睛,说这样对眼睛有好处,虽然太阳穴那被滚烫的水蒸气熏的又痒又麻,但是还是被迫用纸巾擦拭眼睛。然后我的眼球就开始翻过去,塌陷、融化,母亲这才停止。虽然不知道这和传闻有没有关系,但是似乎也是一个很好的新闻素材。”“那如果我给你喝浓度很高的盐水,你会直接融化吗?”“还是不了吧......”我拿着瓶盐水想要实践,她十分厌恶地推开:“请不要这样做。”就是很奇怪,明明不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吗?


四月份的时候佑璇连续几次在工作上出了差错后终于申请了休假,我问她怎么搞的,她只是非常,非常疲倦地说,这段时间总是做梦,梦见一些过去的事情。

某天晚上逛街回去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佑璇就一个人坐在江边石头上,虽然旁边有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出来散步的人们,她就那样静坐着仿佛和石头融为一体,我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

“其实人没有现在,人只有过去和未来,甚至连未来也可能成为过去。”佑璇总是说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我问她一个人在这干什么,她说看风景,我抬头望着漆黑一片的江面,只有远处水面倒映着一些昏黄的不断闪烁的模糊波光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权当认为是在吹风散心。“真想走进江水中,江水会成为我的未来吗?”“你可以喝盐水。”她望了望我,黑夜中看不见她的表情,虽然我知道一定很难看。“……不是这个意思。说不定我会变成一条鱼,然后游进更广阔的海里。反正,总比做一只蜗牛强。”“好歹你是蜗牛,不是真的蛞蝓,那种东西也只能在水缸和阴暗的角落苟延残喘然后被人用盐腌死。知足吧。”


“啊,我要变成蜗牛干了。”佑璇再一次见到我时显得十分憔悴,她解释说因为昨天晚上失水过多但是躺在床上懒得动,仿佛已经体验灵魂升天的感觉,“一般而言,失水过后补充水分睡的会更香,当然也难免导致第二天早上无法按时起床。”“又是想到过去的事情了?还有你什么时候复工?”

“我打算辞职了。”

“啊?”诧异之余又有点莫名释然,以她这个性格,离职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们会不会溶解吗?我想开了,几天后去XX地,可以亲眼看看。”佑璇给我留下意义不明的一段话,约定了一个时间便径直离开。

我莫名想起之前还和她有过一段谈话,似乎是她很不理解为什么人们总是乐于追求蜗牛族群是否会消失,或者说有什么人为的并不触犯人类法律的手段可以让他们消失的方法。她说如果盐对于她而言是一种讨厌的东西那么正常且友善的人们就并不会在她面前多加提及,更何况还真的想把盐灌进她的嘴里。我有点心虚,毕竟我也曾想那么做过,不过她隐藏在眼睛里的极度愤怒还是劝我打消了那个念头。“毕竟你还是有着人类的躯体还是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你不可能活着的这一辈子也没吃过饭菜里的盐吧。”佑璇还是解释说那不一样,真搞不懂他们哪里就那么特殊了。她用了一个不知道是否恰当的比喻,说虽然有的人的家庭并不幸福,但是他们也明白,世界上大部分家庭还是比较幸福的,在别人夸耀正常幸福的家庭时候难免会联想到属于自己的不幸,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他们无法改变先天的东西而又不能剥夺别人正常的话语权,因此只能闭目塞听尽管也想像常人那般活着。“当然,如果人类大量食用盐会很开心,那顾着自己开心不就好了,何必要把痛苦施加于别的身上。还是说,人类的快乐都是建立在对排异者的痛苦之上......”“因为人是高等动物,只有低等动物才不会有这种复杂的情感。”我奚落般地应答,她又不说话了。


4月13号那天,佑璇很早就来找我,说什么也要拉着我跟她去城郊一片森林里。凌晨的时间令我觉得有点离谱,本来想拒绝的,可是她一再强调让我看看蜗牛人的融化,谅她也不敢对我做什么且迫于好奇心我就跟她去了,于是便出现了开头所说的记录。

“我们在想离开的时候,会前往只有自己一族知晓的盐湖。前辈们慢慢走进湖中,湖水成为他们的壳,再也不用受到人类视线的穿透,再也不用强迫自己被迫隐藏在人类社会中。虽然我没有见过前辈们消失的场面,但体内有种奇妙的共鸣,就知道蜗牛们的结局都会在这里。”

穿过层层昏暗的幕布,我屏住呼吸——什么时候这里出现了一个小湖?明明附近没有河道,许久以前这里没有成为一片被森林包裹的废墟时候,有湖也闻所未闻。

佑璇踏进撒满星星点点的荧光的湖里,我觉得在做梦,也可能是她疯了,也或许是我疯了。

“人类就是蜗牛,蜗牛也可以是人类。”她慢慢说,“我想知道,人们在见证过同类事物的消失之后,还会乐此不疲地去见证下一个事物的消失吗?”

她缓缓蹲下,亦或是下半部分身子已经开始溶化,她静静地遥望我,眼里是释然与一丝解脱的微笑。

“或许吧。”

我仍是有些难以置信,对我而言普通的湖水竟成为她最终的归宿。

“回到……恨……”她张口说的很模糊的一些话,不是很能听清了,她仰起头,只剩一个鼻尖露在水面上,最后也消失了。湖水像沸腾一般,飘散的头发变成大片大片的气泡升到空中,她连上了脐带,变成了婴儿,回到了母亲温暖的羊水中。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我靠近蹲下舀了捧盐湖的水,这里面有多少融化的蜗牛人啊。潮湿的气味像是泪水,让人感觉心里闷闷的。

后来我是如何走出那里,如何回到家,再睁开眼时,一切就是梦境。我去公司问同事,佑璇的存在感也太稀少了,好像没有人把脑子里多余的空间吝啬地让她占有。我去人事部门找有关她的离职申请表,发现她已经把离职档案取走了;后来我抽时间再次去了那片森林,除了拆迁未完的烂尾工程以外并没有见到什么湖的踪迹……还有其他人记得她的存在吗?或者说,她真的存在吗?


再后来,距离一个家伙的消失过了一年多,啊,我现在还是不确定能否称她为人。说什么人会融化在水里简直是荒诞啊。

梅雨时节所有人都撑起伞,汹涌的人流在车水马龙中蠕动,吵闹、喊叫、汽车的鸣笛声令我头晕目眩。被飘风雨打湿的眼睛望向五光十色的灯时光线都变成了一个个圆点,世界是模糊的,人们的背影也开始变得圆润模糊——

所有人都是蜗牛。

我也是蜗牛。

佑璇那个家伙,现在大抵已经变成一条在江河湖海中任意畅游的鱼,真好啊,不像我们这群蜗牛在潮湿的地面上慢慢爬行,还要躲避倾盆而下的雨滴,等到雨完全散去之后,才能慢慢将头从壳里探出来。

我想过她的消失是不是死亡,最后得出的结论大概是不是的,如此对自身的过去充满一种惊惧,那么舍弃过去从原点开始,算是一种新生。

我不知道她会在什么地方出生,或许她已经忘记了自己作为一只蜗牛的故事,或许她至今还躺在那潭我们看不见的湖水中静静的望着天空,等待着一个蒸发到高空的时机降落到人群中,将那些没有壳的人们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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