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刚进十月,接连下了三场雪。天一冷,就想起馓饭,可囿于小时候发过的永远不馋馓饭的毒誓,难于张口。心有灵犀,下午老婆打来电话,说晚上想吃馓饭。我忙趁东风扬碌碡,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听后有点受宠若惊喜不自禁,撂下手机便去买辣椒面。
当我走进母亲居住的大杂院,裹着一身冷气撩起门帘时,母亲正在削洋芋皮。母亲看着我,惊愕之情溢于言表。下雪天,学校放学提前了一小时,这令母亲措手不及,情急之下手脚开始忙乱,完全失了往日的自信沉着游刃有余。洋芋贴着刀片急急慌慌转圈,洋芋皮纷纷顺着手指滑落。母亲的口耳眼心全在洋芋上,忙得连和我闲话的工夫都没有。
我一边劝母亲别急,一边往炉子里添煤。百无一用是书生!刚刚蹿起的火苗被砸灭了,腾起一股烟。忙摇了摇炉齿,炉膛里黑咕隆咚的,尚存的一息火星倏忽一下不见了。我立在炉边手足无措自怨自艾。母亲丢下洋芋,拿起火钩“咣当咣当”捅了两下,“噗”地一声,火苗应声而起,蹿得老高。母亲说今年安的炉子利索,随叫随响。我心里说:这是我花了老大的劲,在四邻八舍的帮忙下安的,能不利索吗?
“滋”地一声,热油在辣椒碗里翻滚,冒起一层红亮亮的油泡泡,挨挨挤挤,好不热闹。屋里满溢着香味,有点呛人。孩子们后脚跟着前脚进门,看见我,都老虎蔫成病猫,看书的看书,写字的写字。小儿东瞅瞅,西瞧瞧,动动这,摸摸那,我嗔怪了一句,半天没了动静,原来和小侄偷溜到院里玩雪去了。老婆一进门,小儿欢快得如一只小骡驹,连蹦带跳冲入门内,扑进怀中。
锅里白气沆砀,屋内温暖如春。台灯下,老婆领着大侄读单词,噀玉喷珠,春风着纸一般,曲流婉转,轻快自然,甚是好听。小侄和小儿偎在床边看漫画,耳朵贴着嘴巴叽叽咕咕,满脸坏笑。女儿如一只鼹鼠,躲在门帘后,偷偷享用自己私藏的花生。母亲坐在火炉边,右手缓缓晃动,面粉从指间徐徐散落。筷子叉开伶仃细腿,在锅里悠哉悠哉转着圈。数来数去,屋内就我一个闲人,两个肩膀撑着一张嘴,坐等饭熟。
锅里的饭泛起一颗颗气泡,随生随灭,随灭随生。一股轻烟伴着浓香的焦糊味弥漫开来,饭熟了。“火太大,焦了!偏染的颜色不上色……”母亲说着端起锅,火舌恋恋不舍地撵着锅底,淘气地追舔了一口又缩回炉内。
吃馓饭讲究程序,洒层细盐,抹层油泼辣子,铺层花花绿绿的咸菜,转着碗吃才得劲。洋芋香糯绵软,入口即化,面糊稀稠适中,醇厚浓郁。由于是糊状,热气不易散发,所以吃到碗底都是热乎乎的。小儿看着我碗中红艳艳的辣椒,瞅了瞅我嘻嘻哈哈的嘴巴,问我辣不辣?我故意伸了伸舌头。小儿眨着眼睛:“爸爸别吃了就不辣了!”母亲直夸小儿聪明,说了句大实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老婆还在教侄儿念英语,刚有了眉目,正在一鼓作气攻破难关。我和母亲催了几次,才大赦了侄儿,端起碗细嚼慢咽。桌小,有点挤,女儿干脆跳上床,横披了被子,头埋进碗里。被窝里传来猫舔浆糊的声音。
一家人咋嘴咂舌,忙得顾不上说话。小儿忽又冒出一句:“爸爸碎的时候背着书包问黑面白面,黑面就气哭了。”惹笑了大家。这定是母亲说的,母亲一有闲空便将我们小时候的掌故讲给小家伙们。小家伙都能背下了,一不小心就从嘴里蹦出来取笑我。这句调皮话将我的思绪扯到从前,小时家寒,上顿下顿黑面杂面,馓饭更是家常便饭,吃一顿白面是稀罕事。没成想今日大鱼大肉成了家常便饭,馓饭倒成了稀奇之物。生活好了,身体也胖了,血压也高了。老婆买了运动鞋,逼我多动,母亲劝我少吃点,并扬言顿顿要给我吃杂粮,可饭桌上隔三岔五有肉。这令我大惑不解,一问,说是为了孩子们,看来我这身子是憔悴不下去了!
我突然想起一句俗语:“一根筷子吃馓饭——揽得宽。”这本是一句骂人的话,骂人不自量力爱管闲事。今日高兴,我想捉弄捉弄小家伙们,便极力怂恿大家用一根筷子试一试。尽管我威逼利诱极力鼓吹挨个劝说,累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可小家伙们面面相觑,只是狡黠地笑笑,始终不上当。无奈之下,我只好拿起一根筷子亲自示范。筷子在碗里拨来捣去,拿饭团毫无办法,好不容易挑起一团,刚要入口,“啪”又掉入碗中。笑声瞬间沸腾,大侄两颗大门牙噘在嘴外,小侄嘴里喷着饭末,鼻子下冒出个大泡泡。女儿抬起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了一眼,不屑地别过脸去。
热热闹闹中,两碗馓饭下肚,浑身热乎乎的,似沐着三月的暖阳。有了这两碗馓饭,今年的冬天肯定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