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匆匆

      决定用这样一个标题,一是因为细想了很多个维度之后觉得只有这个最贴切和达意,二是因为不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和风靡几年前的那场电影撞名。

      我的生活中总是突然间回荡起这样一个瞬间的画面,很多时候都像是一记永远不会消音的响钟。两千零一年的一个秋天,我在被当年某个知名幼儿园的老师从头到尾地打量和忽悠之后,进了一所离家甚远且环境艰苦的学前班。十七年过去,我依然记得那些此起彼伏的平房和参差不齐的砖瓦,长大以后用来坐仰卧起坐的绿垫子铺成的几十个孩子一起睡午觉的仓库,还有那个永远擦不干净的黑板和那些掉漆的书桌。就在那样一个既乳臭未干没能从幼儿园的极度天真里挣脱出来,同时又被迫塞入小学预备期每天格式化的校园模式里的长期矛盾中,我总是记得那个偶尔难得温柔的生活老师。

    她的名字已经彻底地消失在我的记忆里,最多的印象大概就是是个三个字的名字。她的脸孔比起名字和声音都稍作清晰,有着很多条深浅不一、像是很多次突兀地长出来又被狠狠按回去的皱纹,在这样来来回回的操作后拱成了沟渠,最终变成了有着立体感的法令纹。我已经不记得她当时是在教育我们关于什么的话题,只记得她问出了这样的一句话,随后是几秒钟的迟疑和三十个五岁孩子们无比肯定却又莫名其妙的回答。

    她问:“我们现在,这一天,这一分钟,一秒钟,以后还能回来吗?”

    我好像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孩子,在那个还不认为所谓出类拔萃是件好事的年龄,我第一次果断地出声,带头回答:“不能!”

    我真的不再能想起来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究竟是否有过思考的过程,也不记得为什么这个问题和我响亮地给出的答案,逐渐凝成了我在现实和梦中反复出现的一个芥蒂。小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每天写完了作业就相约一起在公园里喂蚊子。她总是满目震惊地看向那个骤然停止奔跑、定睛凝视周围的我,因为我总说我在感受这一秒钟,然后是现在这一秒钟,我总会略带扫兴甚至有些悲伤地告诉她,我们现在这一秒钟,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说起这个一直安静地看着有些神经质的我,又勤勤恳恳总也跟在我屁股后头的小姑娘,还曾经要我做过她的姐姐。她很羡慕电视里头那些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亲如一家的姐妹关系,既不会瓜分亲生父母亲珍稀又独特的宠爱,又能有个肝胆相照的人时不时跳出来拔刀相助。我当时想了想就答应了她,我想就像一家人一样相处的话能有多难。从此之后她似乎更加焚心焚情地对我,零花钱总是分我一半花,课本儿宁肯借给我自己挨老师批评,冰棍留着没化的脆皮也要拿给我吃。而我这个姐姐就很好做,我只需要仗着当时班里算高的个头和一副假小子的形象在她受男生欺负的时候站出来,狠狠弹他们几个脑门儿。可就是这样一个在那时的我看来会一直做我忠实跟班儿,无论平日里怎样调侃,插科打诨和嬉皮笑脸的妹妹,在一个滚炽太阳的午后含着眼泪扬长而去。

    我们为不知道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一架,我说了一句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的话。

    前者可谓司空见惯,可后者,想必程度过深。

    我大概说的是,有个妹妹究竟有什么好,我真不该认你这么个妹妹。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和我发脾气,尤其是在那些和我千刁百琢地树规矩讲道理,也油盐不进的年龄。每每气到极处,她就会把桌子一拍山响,我随之惊鸿一抖,她会说,真不该生你这么个闺女。可在那些个年纪里,所谓心中的难过和伤害,又太过轻荡而容易转瞬即逝,以至于它消失过后都不记得它还来过。所以我想必是觉得我的妹妹也自然会想以前的我一样毫无上心和伤心,才能如此轻易地说出了那样一句带刀刃的话来。可是谁能想到,这句话没能像我期待地那样被当做一句玩笑而穿堂而过。我竟因为这样一句口不择言,而失去了自那之后最有可能视为手足的人。很多年以后我都经常堆满愧容,试探性地和她假装轻松地谈论起这屋子里的大象,几乎是恳求地希望她能再叫我一声姐姐,她总是也假装开玩笑一样婉拒,然后立即岔开话题。

    一四年在我出国的前一天我最后一次提出了请求,那时候的她已经经历过了父母离异以及男友劈腿,一双细眸出落得款款多情却又满目苍凉。她始终留存了当年的温和与执拗,深深地看着我,然后嘴角微微上翘,挤出了两个生硬却能听出拼命软化过的姐姐。我像是被铅锤砸中了要害从而捐了泪腺,悔恨的眼泪很久很久无法控制。

    从那以后我铭记了这样一句话,被我后来很多年以后,原封不动地用在我和我前男友吵得最凶的一次作为收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其他人于你,都是会有底线的。

    每每回忆起这样的事我还会想起来我的另一位挚友,她在日本留学的一个晚上失声痛哭地为我打来电话。她反反复复,支吾不清地说着一句话,她说她的奶奶刚刚突然就去世了,而她和她奶奶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头一天晚上埋怨她浪费了蟹黄。我从被从深梦里吵醒的例行不悦中,被那一声声哀嚎连拖带拽地拉回现实。从绝对地哑口无言再到和她一起在电话这头泪流满面,我好像从来都无能安慰她。

    后来高中毕业的时候,我抱着起初试探性的心态谈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伴随着一些累积的矛盾大于了爱的伤害在大一结束的时候彻底分手。他那个时候带着两本当时流行的《匆匆那年》在二月的皑皑白雪里跑到我城市,泪水决堤地要我原谅。平静之后他留下了那两本他读过批注过的书,我看到里面有一句反复用水笔勾勒加重的话:

    九夜茴笔下的男主角很多年以后回忆起消失多年的女主角,慨叹道:我们总是以爱的名义,伤害着心里那个最爱的人。

    如果说在经历了如上事情还没能彻底领略这句话,以及其背后不可逆转后果之后,十八岁以后四年的大学里所承受过的一切,终于开始把这句话又如胸口刺青,和滚烫烙印一般注入了我的生命。在我每每默认总会有人为我的懒惰和狂妄甚至是违约买单和原谅的时候,生命以把他们永久带走的形式不遗余力地惩罚着我。窒息于北京冬天黑压压的雾霾,却也要漂洋过海见家里的古稀老人,每每离别时看他们的目光几乎是争分夺秒地肆虐。这样的刺青和烙印奔腾在血液里,随着胸腔的跳动和往事的纠缠经常痛出了节奏,可也是在这样的节奏声中,好像走过的每一步以及对深爱着的每个人才绝无遗憾。

  九夜茴说 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我想不论恨之与否,想必珍惜眼前人,总是没错的。


熊韡

2018/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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