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们终究不能说这一切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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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请问要吃点什么呢?”

下午两点半,当我走进这家咖啡厅的时候,一位彬彬有礼的男侍应生微笑着问道。

用餐高峰期已过,外边又在下着雨,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慵懒的音乐伴随着咖啡的香味萦绕在空气里。

“吃什么好呢?”我自言自语道。

“给你做份披萨好吗?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那就一份什锦披萨,再加一杯奶茶好了。”

我合上菜谱。他麻利地收起来,轻快地向厨房走去。

过了一会儿,便端出来一盘芝士披萨,切成薄片的火腿浸在浓郁的芝士里,淋上饱满新鲜的玉米粒和酸甜多汁的菠萝。尝了一口便觉得,这实在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披萨。

“怎么那么晚才吃午饭?”侍应生问道。

“今天刚到这里,刚刚才安顿下来。”我把最后一小块披萨塞进嘴里,擦了擦手。

“一会儿打算去哪里?”

“不知道,瞎逛吧。”我耸耸肩。“你来这里多久了?”

“两年多了,”他歪着头想了想,“如果你明天要去日光岩的话,我可以给你当导游。这里我很熟。”

“明天再说吧,也许我会去南普陀寺也不一定。”

我收拾好东西,结完帐,和他互留了电话,道过别,便走出店来。

街上仍然在下着雨,但并不大。撑着伞在这座小岛上胡乱逛着,全然不顾方向,一会儿便迷失在纵横交错的小巷子里。两侧老房子的庭院里种着郁郁葱葱的芒果、龙眼、枇杷等果树,墙头上大簇大簇的红色三角梅茂盛地生长着。

我静静地在一条无人的清静小巷里站了一会儿,恍然间有种时空交错的幻觉。

就在三天前,我还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这个地方有所联系……

“今天要做些什么呢?”

三天前,如往常一样,我又睡到了自然醒,睁开眼睛却依然不想动,于是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

自从爸爸去世之后,自己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什么也不想做,不想学,我成了一个虚度光阴的人,没有目标,没有动力,只是浑浑噩噩地这么活着,并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这么活下去,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死亡有可能第二天就会降临,人们却仍旧每天如此汲汲营营,侈谈未来。好像他们真的全都能活到七老八十,安然度过一生一样。

“反正迟早是要死的……那活着时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还是一直这样浑浑噩噩地赖活下去。

不如去旅行吧。

这个念头无端地跳进脑袋里。也许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换个环境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上网搜了近几天的特价机票,订了三天后早上飞往厦门的班机。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像没有明天一样大手大脚地花钱。突然想到哪家餐厅很好吃,便立刻去吃。突然想买某件东西,便立刻买下。突然想去某地旅行,便立刻出发。

在经历了身边最亲近的人突然死亡这种事情之后,总有一种一切都来不及了的感觉,可是一切事情似乎又都不过是虚空和捕风。

一个人住的时间长了,便渐渐地陷入到这种恶性循环当中去。

穿过几条小巷子,人群渐渐地密集起来。大多是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嬷,戴着小红帽跟在举小旗的导游后面,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一边说笑着往前走。我买了一份烧仙草,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的笑容和烧仙草的味道让我想起酷暑里为我做清补凉的阿婆,莫名有种安心的感觉。

自从政府把鼓浪屿定位为纯旅游开发后,这座小岛上的许多工厂、医院都陆续迁出,岛上的原住民也越来越少了。因为鼓浪屿上没有机动车,所有的货物和建材都要靠劳工用板车运输。但就连街上拉板车的劳工,大多也是来自安徽的苦力。

鼓浪屿很小,四面环海,岛中央是高高隆起的山包。因此一些小路的坡度实在很陡。于是每当他们拉着板车经过时,脸上便会显出痛苦挣扎的表情来。

雨突然下得大了,我躲到路边一家果汁店的门边,看着水滴从屋檐上淅淅沥沥连成雨帘。恰逢放学时间,一群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的小孩子鱼贯而出,撑着五颜六色的雨伞,在雨里笑闹着奔跑,把凉鞋踩得呱唧呱唧地响。旁边跟着家长的孩子便稍微安静一些,举着雨伞乖乖地走着。

“妈妈,明天我们要去春游,所以不用上奥数班了。”一个小男孩和妈妈走过我的面前时,我看见他抬头很认真地向妈妈说道。

“好,知道了。春游要带什么去吗?”妈妈含着笑,很和蔼地问道。

小男孩具体又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雨声掩盖了他的回答。但从他快活的脚步来看,在那颗小小的心里,一定充满了雀跃与期待。

我笑了笑,打开雨伞,卷起裤脚,缓缓地走进雨中。

原本计划去南普陀寺的,不知怎么,走到了码头,却又不想去了。只想去海边安静地坐坐,打发掉这个最后的下午。

连着下了几天几夜的雨终于停了,太阳稍微露了点脑袋。晒得人全身发暖。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上去。路边尽是小摊子,卖鲜花、水果、铁板烧或手工艺品。

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吹长笛。那笛声悠长婉转,带着湿漉漉的夏日午后的味道,勾起人心中无限的怀旧情绪。

到近处才发现,吹笛者是一位拄着拐杖、只有一条腿的年青人,戴着金丝边眼镜,像个教书先生。我站着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将身上所有零钱都掏出来给了他。他停下笛声,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举起笛子又吹了起来,那绵长的笛声像是要把人带回到过去的时光里似的。往前走走,绕过一个小弯,笛声被游客掀起的声浪压了下去,变得渺茫起来。

不知怎么就绕到了毓园,林巧稚安睡的地方。园门口有人摆着小摊卖唱片,一把蓝色的大凉伞撑开来,上面写着“鼓浪屿音乐人”。一个戴着宽沿牛仔帽的中年萨克斯手正闭着眼睛忘情演奏,一把厚重的萨克斯在他手中变得格外欢快,听着忍不住要随着节拍起舞。

一曲终了,有人过去打听:“请问刚刚吹的是什么曲子?”

“《你是我的阳光》。”在一旁帮忙卖唱片的阿姨很熟练地回答道,“呐,这张唱片里面收录的,2张CD的话25块,1张15块——”

不知他们是不是夫妻呢,看起来有点像的。阿姨在卖CD的时候,中年大叔仍然闭着眼睛吹他的萨克斯,无视身边的熙攘喧嚣,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只属于他自己的音乐世界里去。

买了一张CD,穿过几条长长的小巷,眼前顿时一片开阔,原来是到了海边了。沿着海岸线一路往西,穿过一段短短的隧道,便来到了一片人稍少的海滩。沙滩上,穿着花裙子戴着遮阳帽的姑娘三五成群,面朝大海。突然其中一个跳了起来,原来有个男生恶作剧地在她身上撒了把沙子。她哈哈大笑着,抓起一把沙子冲他扬了过去。他们俩追逐打闹着,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

手机响了,是那位侍应生:“你在哪儿呢?我现在过去找你好吗?”

挂了电话后,我脱了鞋,挽起裤脚,一个人坐在沙滩上。听着大海平静的呼吸,忽然非常想念爸爸。

我记得他曾经说过,希望在生后将自己的骨灰撒入大海。虽然最后爸爸做了让步,依据家乡叶落归根的风俗,土葬在了爷爷奶奶的墓边,但每当看见大海时我仍会想起他来。

我一直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的热爱大海、想图个自由自在,还是只是担心给我们造成麻烦而不愿意土葬,省得每年我们还要惦记着回去扫墓。但现在也没机会问了。

今年清明节我回去看了他,他的新家已长出了青青小草。

只觉人生倏忽如白驹过隙……

临近黄昏的时候,我在沙滩上捡了两片小贝壳。正当我出神地盯着它们时,感觉身边有人坐了下来,是那位侍应生。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他笑道。

“你看,就算是这么小的贝壳,它们的花纹和颜色也完全不同呢。”我把手心的小贝壳拿给他看。

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心里什么困惑都被解开了。

“走吗?觉得有点冷了。”我笑道。

“我就知道。”他递过来一件外套,“出门的时候顺手带上的。披着吧。”

我们起身往回走,一路上聊了很多,关于他的身世,关于咖啡店老板和老板娘当年的浪漫故事,关于这座小岛上他所熟悉的老历史。最后快到店门口时,他邀请我去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

“来尝尝我的手艺吧。”他温和而诚恳地请求道。

于是这个晚上我见到了咖啡店里的所有员工。我们五个人就着啤酒吃咖喱蟹和炒鱿鱼,屋内灯光温暖,屋外夜雨迷蒙。在这座陌生的小岛上,和原本陌生的人在一起,忽然觉得并没有那么孤独了。

晚饭后我们散步到了海边。入了夜,鼓浪屿褪去白昼的喧嚣,变得静谧迷人。坐在海堤上,望着对面厦门码头的灿烂灯火,看见演武大桥如同银带般飘逸交错,郑成功的雕像高高矗立着,在交相辉映的灯光中显得格外伟岸。

“在这里两年多了,每到晚上下了班,有时就喜欢来这边走走。你知道吗?这里的海每天有四次潮汐涨落。夜深的时候,这一片常常就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而已。”

我静静地听着,并没接话,他又继续说道:

“之前喜欢的那个女孩,因为家里条件的原因,她家人始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于是最后真的没有在一起。后来她嫁了人,现在好像也过得很幸福,只是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现在还会想她吗?”

“会啊,当然。”

远远的,他隔着大海思念你。这件事情原本就与你无关,自然也无需让你知道。

有天地,有海风,有海浪,有远处星点灯光,有脚下贝壳沙滩,它们知道,也就够了吧。

“你不是一直说想吃起司马铃薯和土笋冻吗?走吧,我带你去吃。”

我笑着说:“好啊。”然后和他一起站起来,走回到灯火辉煌的人群中去。

这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贝壳,就像每朵花都有不同的味道,每天清晨都有不同的日出,每个人都独一无二。

就像每棵树都有自己的姿态,有时晴天有时雨天,每条路都有不一样的风景,每一处风景都有不同的故事。

就像这世界上不仅有黑雨伞也有花雨伞,而孩子们撑着它们在雨中快乐得像一群奔跑的蘑菇。就像每首歌都有自己特别的旋律,无论是笛子还是萨克斯。就像拉车的劳工在陡峭的坡上为了自己的梦想挣扎卖力,从不放弃因为别无选择。

就像邂逅了喜欢的人,遇见了,表白了,却知道不会在一起,但曾经相遇过,这样也已经很好。所以也不会去奢望些什么,坦然地放了手,转身把回忆保存在心里。

既然目光放远,万事皆悲,不如便只专注于当下的每一个瞬间,从每一种色彩、每一种气息、每一种味道、每一种触觉里去感受每一个细节,然后静静地、坦然地等待着某一天死亡的悄然降临……

纵使不管怎么看,人类在生命中所做的这一切自娱自乐的努力是如此可爱又好笑——因为到头来,一切都还是要回归到最后的命定结局。就像落叶归于泥土,飞鸟归于大地。

而我们终究不能说这一切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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