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根之学,学得不多,但一天比一天精进明白。无根之学,如饥似渴到处去学,学得多了,就轰然倒塌。小时候我们教室里挂着“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标语,它没写下半句,原文出自《庄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学海无涯,而人生有涯,以有涯的人生追逐无涯的知识,就把自己给挂掉了。
【问“有所忿懥(zhi)”一条。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所’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这位同学问的,是《大学》里讲“正心”一节: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zhi),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身有所忿懥,懥,愤恨、愤怒的样子。这里的“身”,程颐说应该是“心”,心有所忿懥,如果心里正在恼怒,心就不正,这时候跟人说话,或处理事情,就不能恰当。
有所恐惧,害怕,则心为恐惧所累,也不得其正,也不能正常的处理事情。
有所好乐,有喜好,有偏爱,也不得其正。
有所忧患,担心,也不得其正。
张居正说,愤怒、恐惧、喜好、忧虑,都是人之常情,免不了的,但是要“随事顺应,而各中其则;事已即化,而不留于中。”不能“或发之过当,而留滞于中。”
你为什么事有情绪,怒也好,爱也好,恐惧也好,忧虑也好,就在那事上,恰当的舒发出来,不要过分,跟着那事情走,那事情过去了,情绪就过去了,不要留在心里,又发泄到其他人,其他事上,就不得其正了。
朱熹说:“盖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无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则欲动情胜,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也。”
这四种情绪是人人都有的,但必要觉察自己的情绪,不能让它发泄到别的地方去。如果不能觉察,则在待人接物,处理事情的时候,就会有偏颇了。
王阳明回答说:“愤怒等情绪,人心中怎么会没有呢?只是不应该‘有所’,不应该把这清楚留滞在心中。多加了一分意思,就是愤怒过当,不是廓然大公之体了。所以有所忿懥,就不得其正。如果我对于愤怒等情绪,只要是物来顺应即可,不要添加一分自己的意思,便是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比如外出,看见有人打斗,看见错的一方,我也愤怒。但是虽然愤怒,心中却是公正的,不会动气,因为跟我没有直接关系嘛,就不会过分动情绪。参照这种情况,当别人跟我有冲突时,我动怒,也是像看别人冲突一样,这就是正了。”
我的体会,要愤怒,但不要生气。因为一生气,就要找地方出气,就不得其正了。颜子不迁怒,就是不找别的地方出气。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请问。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先生曾经说:“佛家不执着于相,其实着了相。我们儒家貌似执于相,其实不着相。”
同学问怎么讲。
先生说:“出家人害怕为父子所累,就抛弃父子之情;害怕被君臣关系连累,就不要君臣;害怕被夫妇关系连累,就不要夫妇。这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伦理都不要了。我们儒家呢,有个父子关系,便用仁来安顿他;有个君臣关系,就用义来安顿他;有个夫妇关系,就用‘别’来安顿他,何曾着了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王阳明这里大概有口误,父子有亲,不是父子有仁,所谓亲亲仁人,对亲人是亲,对外人是仁,亲比仁高一级。或许还可以加上“悯”,仁者亲亲、仁人、悯物,三个级别。
儒家的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父子之间的关系是“亲”,所以要易子而教,孩子给别人教导,避免孩子不听话,自己动怒,伤了父子亲情。
君臣呢,臣待君以忠,君待臣以义,儒家的君臣关系是相互的,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有人说“儒家忠君思想”,这个真没有,以天下奉一人的思想,是法家的。
夫妇呢,夫妇有别,男人女人不一样,不是一个物种,你不能相互理解的,就理解为“有别”,不要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对方就是了。
长幼有序,朋友有信,长幼之间,以年龄排序;朋友之间,以信用为主。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以下门人黄修易录。】
黄修易,字勉叔,王阳明弟子,从这一条开始,往下是黄修易记录的。
黄修易问:“心中没有恶念的时候,空空荡荡的,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存一个善念呢?”
先生说:“没有恶念,就是善念,就已经是心之本体了。就像阳光被乌云遮蔽,乌云散了,阳光就恢复了。如果恶念已去,要再存一个善念,就好像在阳光下你又点一盏灯,干什么呢?”
想太多,都是因为没有去做,在那儿空想,便添出许多事来,这也是学习的普遍毛病。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窸窸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入,黑窸窸自能光明也。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工夫。”】
黄修直问:“我进来用功,也颇有些妄念不生的感觉,但心底里黑漆漆的,不知道怎么样让他光明起来呢?”
先生说:“刚开始用功,怎么就做得到我心光明?比如奔流的浊水,才把它贮藏在缸子里,开始的时候,虽然也定下来,但还是浑浊的。比如等时间长了,慢慢沉淀,自然渣滓尽去,清亮起来。你只需要在良知上下功夫,良知存养久了,那黑漆漆的自然光明了。如今你刚开始用功,就想要效果,这就是拔苗助长,不是真正的功夫。”
修炼任何功夫,始终记住“必有事焉而勿正”和“勿忘勿助”两条。所谓格物致知,一定是在具体事情上致良知,黄修直说他“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窸窸的”,就显然没有必有事焉,不是在事上琢磨,不是在具体事物上格物致知,所以才悬空生出这许多想法来,又预期其效,着急我的功夫怎么还没练成?这就拔苗助长了。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先生说:“我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下功夫,这是有根本的学问。一天比一天进步,时间越久,越能精进、明白。俗儒教人在事事物物上寻讨,那是没有根本的学问。当他年轻的时候,虽能暂时修饰外表,看不出有什么过错,但年老时精神衰微,就会支持不住。比如没有根的树,你把它移到水边,虽然暂时鲜好,终究要憔悴。”
有根之学,学得不多,但一天比一天精进明白。无根之学,如饥似渴到处去学,学得多了,就轰然倒塌。小时候我们教室里挂着“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标语,它没写下半句,原文出自《庄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学海无涯,而人生有涯,以有涯的人生追逐无涯的知识,就把自己给挂掉了。
我的《传习录》学习参考书目:
《传习录 明隆庆六年初刻版》,王阳明撰著,谢廷杰辑刊,张靖杰译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
《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